好像只有一瞬間那麼長。那股很強的拉力,將我拖拋向空中,我頓時感覺迷失了。好像這個我,就要衝破某個界限四散分裂而去,同時,隱約中,又好像有一雙手用力拉著我,岔開了那自我毀滅的意念,讓我的四散分裂又再次聚集了回來。
就在內外衝撞掙扎不已的下一瞬間,我發現自己不但已經坐在山谷裡的簷廊庭院中,而且還被山谷中的大家團團圍住。
雖然從那裡回到這裡只有一瞬間,但這一瞬間,我體會到的徹底絕望,有如永生永世那麼長。
不知為何,圍著我的大家露出一種鬆了一口氣的表情,但眼神中好像又帶著一絲同情。
「唉呀!她又哭了!」泰掩著嘴小聲說。
這一說,把我所有壓著的藏著的情緒都翻掀開來。
我對著周圍的他們質問吼叫:「我死了嗎?我是死了嗎?你們為什麼都不告訴我?你們自己不是也死了嗎?幹嘛不告訴我?講一個死字有這麼難嗎?什麼壞心腸讓我每天滿懷希望跑這麼遠到警察局,又每每失落的回來?」我恨的把心中的亂七八糟丟擲出去,如果我真能用話語丟死他們的話。
可惜他們跟我一樣都死了,想不出還有什麼極刑可以折磨他們。
「不都跟你說了我們這邊不歸他們管嗎?」蓮跟阿逸難得的異口同聲。
我愣了一下,怎麼又變成我的錯了?「這樣講鬼才聽得懂!」我繼續憤恨吼叫著,一定要找到一個誰來責怪:「為什麼是我?我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大家被我吼得莫名其妙,一副他們更不知道我是怎麼死的表情,頓時一陣沉默。
因為沒有人接話,我的憤怒下不了台,於是,我氣得在地上亂拔草,再將草屑往四周的他們任性揮丟洩恨。
「我變成鬼了嗎?我現在是變成鬼了嗎?難怪那些警察都看不見我!!我為什麼會變成鬼?為什麼??我不要啊!嗚~~~嗚~~~」我一邊繼續用力拔著草,一邊繼續氣憤的亂吼亂叫。
然後,我聽到阿逸「唰」的一聲打開他的摺扇,慢忽忽的搧起風來,接著悠悠的說:「我說你們人類總是在不該奇怪的地方奇怪!只要是看不見的都叫做鬼,只要是動物就以為是食物。」
話才說完,除了蓮只是淡淡的牽動嘴角之外,其他的人,早就忍不住失聲笑了出來。
我感覺自己再次的被阿逸從腦門打了一記,我恨這個白目青少年。
我一方面強忍住這個好笑,另一方面,卻是惱怒的想要撐著一個我對你錯。但我心中的氣,其實已經被他硬生生的給澆熄了。 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巨大的遺憾。雖然我一點也不知道自己活著的時候,是幸福還是悲傷?是病死還是意外?即使什麼都不知道,卻還是被無法壽終正寢便是無福之人的執念,緊緊的攫住心口。我失神且失心的覺得已失去了一切,無法再多說一句話。
藏爺爺輕輕的走過來,在我面前盤腿坐下同時閉上眼,接著大家也跟著他,在我周圍紛紛盤腿坐下。
我忽然心意相通的理解到大家其實正在想辦法協助我,姑且說是協助我調息吧!雖然說死人是沒有所謂的氣息可言,但這個「息」,突破了我一直以來對官能的定義與理解,我確實感覺到自己在呼吸,那是一種意識的波動。
我學著盤腿坐下,閉上眼,試著跟上大家的「息」。
彷彿間,似乎聽到「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這般不曉得是章句、是詩句的話語,在大家的息中隱隱流動。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又是另一個一瞬間,我感受到ㄧ股力量,穩定的海浪起伏,在圍著我坐下的大家之間,ㄧ上一下、ㄧ進ㄧ退的平穩律動。那個波動像漣漪般慢慢飄向我,穿越了人我隔閡的形體,同時,也打開了以意識禁錮自己的「形象」。
我的心慢慢的靜了下來,情緒也跟著慢慢的緩和了。
藏爺爺緩緩睜開眼睛,似乎在確定我已然平靜之後,才開口說:「你記得剛剛是怎麼回來的嗎?」
「有ㄧ股非常非常大的力量,把我抽離警察局,用力拋向空中。我感覺自己快被撕裂了。」我一邊回想ㄧ邊心有餘悸著。
「那股力量,其實是你自己的力量。」
「是我的?」
「是的,是你的情緒所產生的力量。嚴格說起來,你現在是以意識的形態存在著。同時,因為你是在『無意識』的情況下來到這裡,且很明顯的不太會控制這個意識的『走向』,我們擔心你在受到刺激時,你的念頭會把你拋到無法預期的空間,因此,我們才想讓妳自己慢慢發現,慢慢調適。這樣,在妳的情緒失去控制時,妳的意識,至少可以直覺地把妳帶回這裡,嗯...,這兒…應該是妳目前有點熟悉的地方。」
「我,沒有辦法控制『我』自己的走向?」我想要辯駁個什麼,因為我沒辦法不把「無法控制」跟「失禁」放在等號兩邊相對應的字詞。
「對啊!打個比方說,妳不需要這麼辛苦的走到警察局,妳只要意識到要去,就會到那邊去了。」阿逸得意的插口解釋。
「是嗎~~~」這兩個字都還沒講完,我們全部的人包括剛來的倩就已經全部移師到警察局了,在我吃驚的驚呼時,我看見警察局的那個老警員,在櫃台前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顫,同時抬起頭東張西望的不知在找什麼。還來不及看完他的反應,下一秒,我們已經全部回到山谷了。
我一定是吃驚的張著嘴回來的,因為我發覺阿逸正用扇子將我的下巴往上推。
「我剛剛是怎麼過去的?」
「妳剛剛是跟上了我們大家的意識一起過去的。」阿逸再次的解釋,「表示妳的意識,已經開始慢慢進入這個時空的邏輯了。」
「其實,妳也不是完全不會。你會自己回房間。」我感覺泰似乎是在找話安慰我。
我喔的ㄧ聲,相當挫折。
「這裡的每個房間並沒有廊道或樓梯相通,所以,是靠著意識回去的。」泰繼續指著山壁上的竹屋說:「妳看,妳是住在最上面那一間。旁邊那一間是倩的房間,先前並沒有,只要有新的成員進來,房間就會自己長出來。」
啊!對耶!我一直都是打開一樓的門就回到房間,從沒爬過樓梯。但我馬上意識到自己的沒神經兼粗線條,因為每天早上,我幾乎都會站在窗戶前觀看這一片翠玉山谷,那景色明明就是在高處才有的開闊,但我卻一點都沒有察覺。
「因為妳的沒神經,所以我再解釋一下。如果妳有發覺得話,其實,房間並沒有衛浴間,因為我們沒有這個需求。」
唉呀!對耶!我當初就覺得這房間少了什麼,但就是怎麼也想不出來。
「妳當初之所以感覺怪,卻又講不出個所以然來,是因為沒有這個需求提醒妳的意識。」「順帶ㄧ說,我們也沒有『段食』的需求。對我們影響比較大的是『思食』與『識食』。」阿逸捉狹的說著。
「段食?」
「就是ㄧ般人類吃的食物。」
「思食是什麼?識食又是什麼?」
「簡單的說,『思食』是我們的意志、念頭;『識食』則是我們的個人意識與集體意識。」
「那我們毎天早上吃的…」
「其實也可以不吃。就像party那樣,只是讓大家有聚聚的機會。」
我相信我的臉色相當難看,因為我看見阿逸已經笑倒到坐到地上去了。
就當我正在尷尬自己當初因為搞不清狀況,強迫菸蒂鬼吃早餐且嗔怪一群男子以「沒知識且沒常識」的方式帶孩子時,我發覺有人拉著我的手臂。
我低頭一看,菸蒂鬼正舉起他的小手,拿著一顆甘仔糖要給我吃,就在同時,我想起來了,我的意識,好像被開啟那樣的慢慢在清醒,我記起了在我被自己的驚嚇與憤怒的情緒拋離警察局時,那個在空中用力拉住我的手臂的人,就是菸蒂鬼!同時,我也記起了原來是他,每天傍晚都在警察局附近的路口,把耗盡元氣的我牽回山谷來。
這個一開始被我嫌惡得要死的小鬼,像是隱藏在死胡同裡面的門,每當我陷入迷陣中,他就會悄悄打開一道讓我出逃的小縫。這麼無聲無息且毫不起眼,沒有小說電影那種裝模作樣的聚光燈或突然上揚的背景音樂,煽情的暗示妳:「出口在這兒!出口在這兒喔!」事實是,我們常常對這些「長相平凡無奇」的轉折點視而不見,然後繼續等待那永遠也不會隆重登場的「天啟」,然後繼續深陷泥淖之中。
我不好意思的紅了眼,摸摸他的頭:「謝謝你。」
「謝謝你。」他重複說著,並把糖果放到我手中,然後就這樣靠著我,吃起糖果。我的眼淚停不下來,用一隻手臂緊緊擁著他。
他抬起頭朝著我笑。透明感的笑容。
就是這種搞不清楚的透明感,讓我當初無法抗拒的跟著他進入山谷。
藏爺爺看著仍在茫然中的我,於是再做了ㄧ些解釋:「ㄧ般來說,在脫離了人世間的色身到下一個時空時,會自然而然的理解那個當下時空的邏輯。就像倩,我想妳看到了,她在很短的時間內,理解了這邊的邏輯。」
倩又是將手舉到腰間跟我揮揮手,但在她的眼神不小心對到蓮時,又是無聲的「哼」了一下,撇過頭去。蓮立刻起身,移到泰的身邊坐下。少見的迴避,通常只有別人迴避她的份。
「姑娘,還有什麼不清楚的地方要問的嗎?」阿逸又ㄧ副小老頭的樣兒,用扇子拍著胸脯搧著風,低著頭瞇瞇眼的看著我。
「那個…什麼都可以問嗎?」我有點猶豫又有點不好意思的說著。
我看著周圍的大家用很期待的眼神對著我點點頭。
於是,鼓起勇氣說:「那…那個…為什麼你們毎天都可以換不一樣的衣服,只有我每天都是這一身破牛仔褲?」
話才講完,我馬上被大家「吼~~~」的喝倒彩聲給包圍,然後我看見蓮「轟」的ㄧ聲,就像變魔術那樣,一身的綠紗衣像花朵綻放那樣,立即在空中飛揚,接著瞬間轉變成艷紅色,然後她翻了個大白眼跟著大家一起轉身離開。
我一邊驚嘆蓮的變衣技巧,ㄧ邊對著離去的大家喊道:「不是說什麼都可以問嗎?喂!我還有問題要問啊!回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