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島多加是果決大膽的商界女強人,內心卻有著不為人知的軟弱與悲哀,形成內在、外表的矛盾以及強烈對比,使得人物塑造更顯立體。
(一)改編娛樂集團奮鬥故事
記者出身的日本社會派作家山崎豐子(やまさき とよこ,Yamasaki Toyoko,1924-2013),於1957年以書寫大阪昆布老店「浪花屋」歷經嚴竣時代而奮鬥成功的處女作《暖簾》引起文壇矚目,次年進一步以改編大阪曲藝集團發展歷程的《花暖簾》榮獲直木賞,自此正式從事寫作。其作品色彩鮮明,每每結合當代歷史,深具社會性與報導性,兼顧商業和藝術,可讀性高,甚多作品搬上電視或改拍電影,如《白色巨塔》、《華麗一族》、《兩個祖國》、《不毛地帶》、《不沉的太陽》……等,無不成為熱門話題。
《花暖簾》敘寫日本娛樂集團大阪吉本興業的故事,時代背景為20世紀初期至中葉,明治、大正、昭和年間的關西。「花暖簾」指的是掛在曲藝場「花菱亭」入口處的布簾,藍布暈染四季的花朵,彷彿散放著花香,象徵女老闆「河島多加」作為一個大阪女商人,身處逆境而不懈的心境。
小說主角河島多加本是米店之女,經相親嫁入經營二手和服店的河島家,丈夫吉三郎個性軟弱,公公去世後,吉三郎流連曲藝場,家道中落,又值世界經濟大蕭條,和服店端賴媳婦多加獨力苦撐。多加見丈夫荒廢事業,沉迷曲藝,她索性順水推舟,投其所好,結束和服店,改與丈夫共同經營曲藝場,幸運的是,事業獲得初步成功。但丈夫虛榮、愛玩樂,未能專注於事業,還瞞著妻子,在外金屋藏嬌,甚至猝逝於小三住處,遺留不少債務。多加強忍喪夫之痛,發誓不事二夫,矢志終生從商,不向環境妥協,非但逆向擴增曲藝場,更斥資購買大阪地標「通天閣」,多元發展商機,引進島根縣地方民謠「安來小調」,推廣大阪在地特色的雙簧表演「漫才」,開創曲藝新局,度過東京大地震引發的危機,建立橫跨關東關西的娛樂王國。後來因二戰影響,通天閣被迫拆除充公,加以大阪遭到美軍猛烈轟炸,曲藝事業全面受挫。然多加苦中作樂,並不氣餒,戰後即使生病仍打算東山再起,可惜兒子從軍未歸,自己突因心臟病發作,壯志未酬身先死,徒留從商人生的莫大遺憾。
(二)女老闆的人物塑造
《花暖簾》藝術表現最成功的是,小說主角河島多加的人物塑造,既冷靜剛強而又柔性念舊,節約簡樸而又慷慨大方,作者透過眾多細節來加以描繪。
關於曲藝場女老闆多加的外型,單眼皮,眼睛細長並不漂亮,反而丈夫吉三郎體格粗大,外表俊美有女人緣。相親時,吉三郎原本中意的是多加的姊姊佳代;不過,相親後第2個月,多加還是依父親之意,嫁入河島屋和服店。多加乍看之下樸實平凡,卻處事冷靜,有著不服輸的性格。比如公公吉太食物中毒,痛苦哀號,即使打針也回天乏術,丈夫吉三郎不知所措,躲在房間蒙頭蓋臉,試圖阻隔父親傳來的陣陣呻吟,多加則從旁照料,用手帕沾了冰水擦拭公公的嘴角,直至公公溘然長逝,她將公公露出棉被外的肢體重新擺正,急忙取出白布開始縫製喪服。丈夫的懦弱無能與妻子的冷靜能幹,形成強烈對比。當她得知丈夫暴斃於新町小妾志乃的家裡,她內心慌亂一陣之後,隨即恢復冷靜,苦思對策,指揮若定,在深夜時分將醜聞處理妥當。再看曲藝館初創之時,多加為了延攬大牌的單口相聲落語師前來表演,她放下身段,採取緊迫盯人的戰術,直到對方點頭同意,使得曲藝場演出水準大為提升,吸引觀眾前來。
在老婦金主阿金眼中,多加反應機敏,目光炯炯有神,為了工作奮不顧身;雖然個子嬌小,卻勤勞能幹,尤其那雙單眼皮的明眸散發著聰慧的光芒,誠摯的眼神值得信賴。曲藝場老主顧伊藤議員羨慕多加精明能幹、做起事來義無反顧的激烈性格,彷如拚命三郎。但多加強硬之外,其實也有著性情柔軟的一面,曾給予多加經援的阿金年老孤單,她不時去探望照顧,當阿金腦溢血去世,多加守靈之外,主動出面處理阿金的身後事。20年交情的老主顧伊藤議員,因違反選罷法遭密告檢舉,有著道德潔癖又愛面子的伊藤憤而自戕,死狀悲慘,記者拍到他被毛毯裹住屍體抬出門,多加為了讓伊藤直到入土都能保有生前的那種風光體面,她強忍淚水,運用關係,私下拿出巨資買斷獨家照片,以免被報紙刊登出來,維護了伊藤風度翩翩的形象。
此外,多加自身節儉而對人慷慨大方。過新年,曲藝演員一眼即看出,多加頭上雖然梳著日本髮型,身上穿著的和服卻是與去年同一件,連新的腰帶也捨不得添購。不過儘管生活再怎麼節儉,多加依然堅持發紅包給曲藝演員,這樣的豪情打進大家的心坎。聽到東京大地震災情慘重,她很快帶著賑災用品,專程從大阪趕來慰問,這雪中送炭的關懷之情,令東京的落語師傅感動落淚。戰後,生活艱困,多加挨家挨戶到每位曲藝演員的家裡拜訪,爽快地把他們之前的借據一筆勾銷,幫助他們度過難關。多加緊緊抓住曲藝演員的心,因而成為大家心目中永遠的老闆娘。連丈夫死後,多加即使手頭不寬裕,仍決定把吉三郎買下送給小妾志乃的小餐館,讓志乃保留下來,不用為日後的生活發愁。多加待人處事之寬容大方,由此可見。
(三)生意頭腦及手法
書中曲藝場女老闆河島多加,由平凡女子慢慢成為事業非凡的商界女強人,其生意頭腦及手法,令讀者津津樂道。
多加從小就有生意頭腦,顧客大都喜歡挑多加看店的時候前來,因為她在稱量白米或裝袋之後,總會細心地把掉落在地上的米粒撿拾起來,放進木製量盒,重新倒進袋子裡。又,剛開始經營曲藝場,每逢冬季,客滿觀眾散了場,金黃色橘子皮丟得滿地都是,多加聽聞熬煮乾橘子皮可治療感冒,便開始收集橘子皮,等完全曬乾再賣給藥材批發商,日積月累下來,對曲藝場也是不無小補。
除了大阪商人一般的精明、能幹、勤儉、誠信等特色,多加認為,生意人就像個陀螺,只有轉著的時候是立著,不轉的時候就倒了,所以身為生意人,時時刻刻都得戰戰兢兢。她腦海一直想著做生意,還以女人的執著,下最大的賭注,豪氣購買大阪的地標鐵塔「通天閣」,靠著供遊客坐電梯到頂樓瞭望台的門票收入和獅子牙刷的廣告費用,賺了不少錢。而且一般大眾看到聳立在新世界玄關前的通天閣,就會覺得多加的曲藝場「花菱亭」比實際上更具影響力。通天閣大受歡迎,附近的餐館店家非常感謝通天閣帶來人氣與生意,更帶動周邊地價上漲,足見多加從商的氣魄、眼光,以及策略之成功。
經營曲藝場方面,為與其他以單口相聲「落語」為優先的老字號曲藝場區隔,特將節目重新安排,把重點放在插科打諢的笑談、舞蹈和彈唱通俗歌曲,落語則只作點綴。跟知名曲藝場不同,如此反其道而行,結果取得出乎意料的成功,座無虛席,受到觀眾的喜愛。
事業進展之後,多加別具眼光,親訪島根縣出雲地區,引進當地的民謠「安來小調」,大力推廣,使得原本不登大雅之堂的小調,蔚為風潮。接著,多加努力讓關西傳統曲藝界,慢慢接受類似雙簧的「漫才」表演。綜觀之,多加推出安來小調獲致成功,對她來說,這是初次在商業上的巨大賭注,但這終究只是在舞台上推銷出雲的民謠,而漫才表演誕生自大阪,以大阪話插科打諢,故意裝蠢賣傻,充滿庶民強烈生命力,不著痕跡地道出生活中的諸多趣味,創造出真正屬於大阪的說唱藝術。之後,多加更進一步將「漫才」表演帶到東京,她不認為東京的觀眾一開始就能接受,但她深信,在表演對話式的漫才時,唯有大阪話最能將裝瘋賣傻的妙趣及刻意的粗魯,表達得活靈活現。身為大阪人的她,對此之體會最為深刻,最終決定不計得失,放手一搏。果然大大造成轟動,使得曲藝事業更上一層樓。多加的生意頭腦及手法,在在令大阪商界刮目相看,衷心嘆服不已。
(四)女強人內心的悲哀
表面上,河島多加是果決大膽的商界女強人,內心卻有著不為人知的軟弱與悲哀,形成内在、外表的矛盾以及強烈對比,使得人物塑造更顯立體。
當軟弱無能、耽於玩樂的丈夫一再遲歸,有了外遇,多加大聲斥罵:「之前你成天請曲藝演員吃喝玩樂,卻因付不出廠商的貨款不敢待在店裡,還因為做融資股票賠得慘兮兮,老是這樣出紕漏。你同情過我的辛勞嗎?」雖然罵丈夫是卑鄙無恥的男人,但三番兩次告訴自己,要克制情緒,無奈吉三郎屢錯不改的習性,讓她備受背叛和傷害;為了不因此意志消沉,她儘量不對丈夫發脾氣。之後索性把全副精神投注在事業上以自我逃避,漸漸地,她不去強力衝撞,自欺欺人,默認丈夫出軌納妾的事實。她嫁了不爭氣的丈夫,為此飽受各種折磨,擺脫不了女人的業障,放不下丈夫的軟弱與溫柔;她能深切感受到,即便心有不甘卻又得與丈夫糾纏下去的堅強女子的悲哀。直到丈夫在小妾處猝逝,她竟著魔似地穿上白色喪服;依據大阪商家傳統,丈夫比妻子先死,店家老闆娘為表示這輩子烈女不事二夫,就會在葬禮時穿上白色喪服。多加無意間顯現出自己的立場,在場參加守靈的弔唁者無不深受感動,肯定年僅29歲的年輕寡婦堅貞的精神。結果這成為她感情世界無形的束縛。
幾年後,多加與曲藝場老主顧伊藤議員產生交集,互有好感,發展出曖昧的情愫,她内心不禁燃起熊熊慾火,深深體悟到,女人若沒有受到男人的疼愛,或者沒有愛戀男人的話,便無法專心工作。可是她終究沒有與伊藤發生男女關係,並非因為道德潔癖或堅貞不移,而是她權衡利害得失,最後選擇務實的做法,裝出三貞九烈的樣子,這是女人的狡詐與自私。等到伊藤自己了結生命,多加一直以來與伊藤相互依偎產生的羈絆,突然間解開了,然隨之而來的悲涼感,毫無遮攔地湧上心頭。多加長年壓抑情感,未能勇敢追求自我感情世界的嚮往,外表堅強而女性自主意識不足,這是身為女強人「外強∕内弱」對立矛盾的痛苦,與不為人知的悲哀,怎不令人深深同情,喟然而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