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入探索人性的明暗,揭露隱晦的內心世界,當為夏目漱石小說主要的意涵,亦是其文學價值之所在。
(一)秉持「我就是我」的信念
夏目漱石(なつめ そうせき, Natsume Sōseki,1867-1916)的《彼岸過迄》,於1912年在《朝日新聞》連載,夏目自言不是自然派作家亦非象徵派作家,更不是當時常聽到的新浪漫派作家,他只是秉持「我就是我」的信念,寫出有個人風格的作品。計劃寫出多則看似獨立卻互有關聯的短篇,以接續式的手法將其串起,再把這些短篇合成一則長篇。結果夏目漱石寫了6則中短篇,加上一篇結尾,完成了《彼岸過迄》,這是他首次採用中短篇集結的形式所完成的長篇。透過大學剛畢業為了謀職而四處奔波的田川敬太郎視角,探訪「世間」人性明暗、男女之情、生死之悟,將其他關係人諸如其隔壁鄰居森本、朋友須永市藏、須永的姨丈田口與長女千代子、須永的舅舅松本等一一串連,並將故事重心,從原本看似輕鬆、帶點詼諧的敬太郎之人生旅程,轉為側重敘寫須永與千代子複雜的心理,並以須永不斷煩惱的自我意識作為結束。
至於書名《彼岸過迄》,「彼岸」是日本節日之一,春分的前後各3天共7天為「春季彼岸」,秋分的7天為「秋季彼岸」,夏目漱石只是預計從元旦開始執筆寫到彼岸過迄,因此不過是直接如此命名,名稱本身其實毫無意義。
(二)田川敬太郎的社會觀察
田川敬太郎是《彼岸過迄》各篇的串連者。他是甫出校門的窮學生,來自鄉下,沒家世背景,求職無門。他在校成績勉強及格,自覺無能,也欠缺上進心。但他生性好奇、浪漫、愛幻想,甚至異想天開,想當揭發罪惡的警視廳探員,卻又認為這是陷害他人的職業,自己做不出那種缺德事。他立志接觸現實社會,做一個人性的研究者,冷眼旁觀人性的異常構造在暗夜如何運作。敬太郎在好奇心驅使之下,向在新橋火車站工作的鄰居森本詢問過去浪跡天涯的種種,覺得十分有趣。森本倚老賣老,奉勸敬太郎不管做什麼事都得趁年輕。諷刺的是,森本未久遭到解雇,還積欠半年房租,失了蹤,害敬太郎也被房東誤會。直至森本來信告知,已在滿洲大連找到新職,鼓吹敬太郎一起去中國發展,森本可為他安排好工作。敬太郎當然早已看透森本的不可靠,只留下了森本親雕的蛇頭手杖。
找工作一直沒有著落,敬太郎請託朋友須永向其姨丈田口求助。田口由政界轉入企業界,參與數家公司經營,地位相當高。敬太郎經過幾番折騰才見到田口,為了工作,敬太郎被田口利用,擔任跟蹤的臨時任務,殊不知這只是田口捉弄須永舅舅松本的惡作劇。敬太郎以前無論是念書或活動乃至其他任何事,從來不曾認真地有始有終做完,難得此次跟蹤任務想方設法完成,甚至於先去算命,尋求線索,而且他誠實不說謊,老老實實向田口回報,更鼓起勇氣,於事後大膽向被跟蹤者當面求證,這終於讓田口放下戒心,取得田口的信任,幫他安排了工作。
工作經驗豐富而誇大其詞的森本、待人接物世故老練而現實的資本家田口、瀟灑自在過日子的高等遊民松本,這些都是敬太郎「世間」的探訪,拓展了他的社會經驗,雖然經驗只是在廣度上擴大,似乎並未增加深度,讓他有些微不滿,然而敬太郎心智亦有所成長,這是可以肯定的,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也因此找到工作了。
(三)須永市藏的內心矛盾
《彼岸過迄》前半篇幅敘寫田川敬太郎的求職及社會觀察,後半篇幅寫的卻是朋友須永市藏及其親人的種種,慢慢揭露須永市藏的個性、身世和內心的矛盾,深究精神世界的人性,換言之,須永市藏凌駕田川敬太郎,他才是《彼岸過迄》真正的主角。
須永市藏生性聰穎,自大學法律系畢業,出身軍人家庭而討厭軍人。其父生前為主計高官,家有恆產,衣食無憂,但他無所事事,是個奉行退縮主義者。他的消極似乎大半是習於安逸的環境,失去奮鬥的刺激所致。在敬太郎眼中,須永是富少爺,不工作不娶妻,這樣的生活會把人養廢,唯敬太郎有時又渴望嘗試一下那種生活,內心難免感到不平衡。像須永這樣的怪胎,討厭交際,倒是平時常去找自稱是「高等遊民」的舅舅松本。
市藏的父親早逝,他內心一直籠罩著陰影。父親臨死之前,跟他說:「市藏,我死了以後你就得靠你媽照顧了。知道嗎?」又說:「如果再像現在這麼頑皮,你媽就不管你了喔,你得聽話一點。」父親死時,母親哭腫眼睛,盯著他說:「就算爸爸過世了,媽媽也會像過去一樣疼愛你,你放心好了。」這些話似乎都意有所指,讓他留下一抹濃厚的懷疑。長大後,他有時很想當面向母親問個清楚,可是一看到母親的臉往往就頓失勇氣,覺得一旦說出來就完了,親密的親子關係會變得疏離,永遠沒機會恢復現在的和諧。於是須永始終未開口問明白,獨自忍受著內心的苦悶。
直到後來,舅舅松本終於瞞著須永的母親告訴他,市藏其實是父親與傭人所生,但市藏的母親將他視如己出,始終美化自己丈夫的形象,而且為了確保自家的血緣,因此希望妹妹的女兒千代子能嫁給市藏,千代子父母田口夫婦起初也是同意的。當然,市藏之前並不知道自己出生的秘密,也不知道母親與姨父姨母對自己和千代子早已指腹為婚。長大後市藏才從母親處得知與千代子之間的婚約,唯剛開始市藏無法接受,畢竟自己從小和千代子一起長大,關係太近,對千代子缺乏異性帶來的刺激;再者,千代子父親田口如今已是有社會地位的實業家,而自己雖然大學法律系畢業,然個性孤僻,健康不佳,且賦閒在家,靠著先父的遺產勉強度日。即使田口夫婦覺得沒關係,也了解母親想維繫家族血緣的苦心,但是任性的市藏並不溫順,他選擇忠於自我,對於婚事不明確表態,藉故一再拖延。
後來鎌昌之行,可能會是千代子結婚對象的高木意外出現。高木留學英國,是充滿活力的青年,和千代子及田口夫婦互動熱絡,看到這個景象,市藏深感自卑卻又嫉妒不已,他對自己的反應不知所措,這才發現自己內心深處其實是愛著千代子,然嫉妒之餘竟留下母親,躲避尷尬的三角關係,自己一個人逃回東京,成了千代子口中的「卑怯者」,千代子罵他蠢,哭著質疑市藏,「我只是覺得你既然不愛我,又不打算娶我,為何還對我……」斬釘截鐵說:「那你為何要嫉妒?」這瞬間扯下市藏的倨傲,暴露出內在潛存的卑微,二人為此大吵一架。市藏自我反省,之所以不願和千代子結婚,乃因自己「畏懼」,而千代子卻是「無所畏懼」之故。千代子純真、大方、自由奔放、熱情、外向,是內向、軟弱、溫吞、優柔寡斷的他所無法給予回應的,二人如果結了婚,彼此間的差異最終必定令千代子感到殘酷的失望,帶來無可避免的不幸,因此市藏選擇理智而割捨情感。市藏自白:「世間再沒有比純粹的感情更美好的事物。也沒有比美好的事物更強大的東西。」「千代子是個不知畏懼的女人。而我卻是只知畏懼的男人。所以我們不僅不相配,一旦結為夫妻除了正面槓上別無選擇。」「到今天為止我受到的社會教育讓我明白,縱然收到一罈芳醇美酒,我這個沒酒量的人也沒資格品嘗。」
小說最後,市藏和千代子都未結婚,兩人的關係從以前到現在似乎完全沒變,仍被看不見的宿命所支配,堪稱為分而合、為合而分的一對可憐人,命運只能順其自然,交由天意安排,其他人多事幫忙反而對當事人沒好處。
依市藏的個性,與其同為「高等遊民」的舅舅松本如此分析,市藏這個人越和社會接觸越會往裡縮,一旦受到刺激,這刺激會不斷迴轉,漸漸深入侵蝕他的內心深處,持續地折磨他。到最後苦惱得想逃脫這內心的反覆折磨,卻彷彿中了無法自力解決的詛咒,只能被拖著走。像同是怪胎的舅舅松本,能主動迎合社會的想法,過著超然生活,勉強確立了自我,然少年老成的市藏,是個除了自我本就一無所有的男人。若要切斷市藏不幸的生活路徑,唯一的方法就是讓他不再沉潛內心,轉而回應外界。市藏知道真相之後,不那麼在意自己的身世了,他不再害怕不安,只是忽然有點徬徨,感覺好寂寞。他更加期盼自己是母親的親生子,母子看來不可能就此分離。
最後,市藏為了逃離內在世界永無休止的折磨,他獨自出外旅行散心。從市藏的來信,舅舅松本感受到,旅行矯正了他的神經或癖性,變得快活多情,開始學著與自由的空氣共存。市藏已漸漸走出封閉的內在世界,開始對外界與人群產生關心。這使得須永市藏的未來人生透出了一絲希望,也可以說是夏目漱石道德意識的展現。
(四)揭露隱晦的內心世界
《彼岸過迄》大量的內心獨白與對話設計,增加了角色的立體感,至於人物性格的塑造、黑暗面與光明面的描摹,在在顯現夏目漱石對於內在意識的高度理解與詮釋,足見深入探索人性的明暗,揭露隱晦的內心世界,當為夏目漱石小說主要的意涵,亦是其文學價值之所在。
不過,在敘事結構方面,《彼岸過迄》雖說是由數篇小說合為一部長篇,然書中各篇長短不一,中短篇皆有,且前半敘述以敬太郎為主,後半變成須永才是主角,難免予人敘事結構前後斷裂之感,整體而言,這樣的表現手法誠有待商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