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的嚮往與堅持｜談連城三紀彥《情書》的女性自主意識

（一）愛情兼具推理

連城三紀彥（1948-2013）是日本文壇罕見之推理小說與愛情小說的兩棲作家，其愛情故事情節曲折引人，具有解謎的趣味，榮獲九十一屆（1984年上半期）直木賞的小說集《情書》即為最具代表性的傑作。難得的是，《情書》收錄的五篇小說，包括〈情書〉、〈紅唇〉、〈十三年後的搖籃曲〉、〈小丑〉、〈我的舅舅〉，莫不散發女性自主意識，形成此書主題結構的一大特色。

（二）〈情書〉的妻子與前女友

曾被改編拍攝電影和電視劇，轟動一時的〈情書〉，結婚十年的男主角「將一」無預警地離家出走，因為他收到前女友「江津子」的信，得知一直未婚的江津子罹患骨髓性白血病絕症，只剩半年壽命，於是將一放下美術老師的工作，「拋妻棄子」去陪伴江津子走完最後的人生旅程。在雜誌社擔任編輯的太太「鄉子」，是幹練的職業婦女，她總算找到丈夫，然經丈夫懇求，鄉子同意丈夫「離家半年」，並且假冒將一的表姊去探視江津子，兩人進而變成好朋友。由於將一騙江津子自己尚為單身，並準備與江津子結婚，使江津子走得了無遺憾。沒想到，起先堅決反對的鄉子，改變主意，成全江津子和將一，選擇成為將一心目中完美的女人，把簽了名蓋好章的離婚申請書交給丈夫。江津子和將一就在醫院的餐廳舉行婚禮，鄉子也以新郎表姊的身分受邀致詞。婚後不久，江津子含笑病故。其實，江津子早知道將一已婚且有妻兒，也識破鄉子的真實身分，但鄉子獲悉後，卻又和江津子聯手騙了將一，直到江津子去世，將一才明白這一切。

〈情書〉的江津子為了完成結婚的夢想，即使騙了將一，還是執意完成這心願。又，畢竟「真正的愛，應該要成全對方」，寬容大量的鄉子為了表示對丈夫的真愛，毅然填寫離婚申請書，交給將一，告訴他：「如果那麼棒的情書都無法打動你，那你真的是最差勁的男人。」由此看來，江津子和鄉子都是深具自主意識的女性，無法自理哀傷而酒醉鬧事的丈夫將一雖然本性善良，唯跟江津子和鄉子比起來，反而顯得軟弱。

（三）〈紅唇〉的岳母

此篇作者採用反差對比寫作手法，凸顯老年女性追求愛情的自主意識。

男主角「和廣」妻「文子」婚後三月即因子宮外孕離開人世，公司又倒閉，目前的工作為推銷中古車。因岳母與長女靖代相處不睦，無處可去，妻生前即要求岳母同住，和廣並不反對。妻亡故後，岳母仍與女婿同住，照顧和廣的生活起居。當和廣與護士「淺子」交往，岳母與淺子之間的關係變得緊張，令和廣左右為難。直到岳母向淺子低頭，淺子這才發現，她的情敵並非去世的文子，而是比和廣大三十四歲的岳母。原來夫家經營旅館的岳母，暗戀當年戰前常來住宿的一位年輕少尉，但溫柔而又粗獷的少尉愛的是另一位女服務生阿豐。岳母長得不好看，內心卻希望也能跟「阿豐」一樣，在少尉出征前夕獲贈一支口紅，只是已經有丈夫和孩子的岳母苦於無法說出自己的心意。好人不長命，少尉於南洋為國捐軀了，不過岳母心中的暗戀之火並未熄滅，她勞苦一生，最後只剩孤家寡人，實在是了無可取的一生，是以她為了在最後把握住美好的事，就把憧憬的愛情轉移到跟少尉有幾分神似的女婿和廣身上。為了心愛的人，岳母拚命做家事，照顧和廣尤其無微不至。比起死去的女兒文子，岳母更為和廣著想，後來為了女婿（或愛人）的幸福，她撮合和廣與淺子，自己離家住到養老院。

岳母愛上年紀小到幾乎可以是自己孫子的女婿，實在不可思議，但這都是為了完成年輕以來對於真愛的夢想，其所展現的女性自主意識，令人深思再三，低迴不已。

（四）〈十三年後的搖籃曲〉的母親

此篇的「我」家裡經營高級日本料理餐廳，大學畢業後，於十三年前不顧母親「須衣」反對，堅持與在酒店上班的「和美」結婚，離開這個家，未料才結婚半年，妻子跟其他男人跑了，「我」自己一個人生活，最後還是回到老家。這時，母親「須衣」基於同情，已把死去閨中密友的女兒所生的孩子「雅彥」帶回扶養，瞞著他，說雅彥是須衣和店裡客人所生，而對方已經病故。「我」於是把雅彥當成同母異父的弟弟，一直很疼愛他。其實，和美跟「我」分手後才發現自己懷孕，前來向婆婆借墮胎費用，卻被婆婆說服，收了大筆金錢，把孩子生下來，讓婆婆帶回家扶養，這孩子正是雅彥，亦即「我」的親生兒子。起先，母親須衣以為「我」一旦離家就不會再回來了，詎料「我」厚顏返家投靠，她認為兒子沒資格當父親，索性把雅彥當成自己的孩子來養，這樣會讓孩子比較幸福。當然，後來同意相親結婚的「我」和雅彥都獲悉真相，也彼此相認，有了圓滿的結局。

經營餐館的母親須衣有其主見，決定把和美胎兒留下來，而且有趣的是，須衣參加九州旅行團，結識比兒子還小四歲的「新次」，兩人甚至於去區公所辦了結婚登記，即使「我」很不能接受這臨時介入家庭的「傢伙」，卻因新次的能幹與體貼贏得了母親、員工乃至雅彥的信任，「我」終於不得不接受新次確為「繼父」的事實。守寡的母親須衣，為了追求自己的幸福，完全不在意兒子的想法，當「我」表明希望新次不要賴著不走，須衣直接告訴兒子：「如果你不滿意，可以離開這個家。聽你上次的口氣，好像打算和你們公司那個石津京子小姐結婚吧。這個家可不需要公司職員來當媳婦，你們可以搬出去。」這讓兒子整個啞口無言，其所展現的女性自主意識，令人刮目相看。

（五）〈小丑〉的妻子

女主角「美木子」高中畢業就在美容院工作，與丈夫「計作」相親結婚，發自內心地喜歡取悅他人、喜歡搞笑的計作本是汽車銷售員，為了妻子擁有美容院的夢想，體貼太太的計作辭去了工作，全心全力在家幫忙，使得美容院站穩腳步。結婚五年來，三十歲的美木子覺得和太完美的丈夫沒吵過半次架的婚姻生活太幸福了，反倒令她感到寂寞，她知道，即使自己外遇了，丈夫也絕不生氣，於是她感到更加寂寞了。後來，美木子與十幾年沒見的「皆川」在國中同學會重逢，兩人開始偷偷約會，甚至於從事室內設計的皆川還替美木子的美容院重新裝潢，認識了計作。結婚五週年這天，美木子藉口臨時有事，單獨留下丈夫計作，自己赴飯店跟皆川幽會，皆川卻以不能對不起計作而爽約。疲累的美木子一個人在飯店睡過頭，快天亮時才回家，吵醒了丈夫，竟撒謊說：「我外遇了。剛才和皆川先生去了飯店。」沒想到，計作為了替突然哭著說「我外遇了」的美木子掩飾，就像當初相親時，故意出糗以掩飾美木子的失態一樣，他假裝自己有更嚴重的外遇，藉此替美木子掩飾，同時也為了隱藏自己內心的受傷。

當計作將計就計，離家去和暗戀著他的美容院理髮師良子同居時，生氣的美木子出其不意，硬是將他拉到鏡子前坐下，第一次幫丈夫剪髮，藉此趕走心中「一個人一定撐不下去」的軟弱，這也可視為美木子女性自主意識的具現，足見作者寓主題於象徵的寫作手法與用心。

（六）〈我的舅舅〉的外甥女

此篇人物關係十分複雜，男主角「構治」四十五歲，在東京從事攝影師行業，其姊六十歲，於下關經營咖啡館，二戰結束不久，姊夫病故。外甥女「夕季子」只比舅舅構治小六歲，兩人年齡接近，感情融洽，當年夕季子改稱呼構治為「哥哥」；夕季子去世後，即連女兒「夕美子」，亦即構治的甥孫女，因構治看起來不到四十歲，也就很自然地喊他「哥哥」。

以前夕季子總愛纏著「哥哥」，姊姊曾半開玩笑地告訴構治：「我根本沒辦法再婚。我問她想要怎樣的爸爸，夕季子竟然說，如果是哥哥就沒關係。」構治高中畢業，到東京唸大學及工作，後來十九歲的夕季子到東京找構治，一起住了一個月，彼此談得來也愛慕著對方，夕季子向構治表白：「小時候，你曾經照顧過我，所以我可以陪你一起死。」又說：「舅舅和外甥女的血緣關係很疏淡，況且感情的事也不是法律能規範的。只要哥哥你願意，我們可以離開這裡，明天就可以開始一起生活。……我要一輩子和你在一起。」只是礙於世俗，身為舅舅的構治，訓誡自己對外甥女夕季子不能露出「男人」的這種眼神，是以兩人之間不曾發生違悖倫常的關係，他無法對夕季子說出「結婚」或「一輩子」之類的話。夕季子失望離開，回到下關不久就嫁為人婦，卻在婚後一年餘車禍身亡，留下女兒夕美子。夕季子生前，帶了兩個月大的嬰兒來東京找構治，在車站請構治幫忙拍照紀念。十八年後，未婚懷孕的夕美子也到東京向構治求助，夕美子發現構治當年連拍的五幀照片，母親夕季子的嘴形正是「我愛你」（あいしてる　a-i-shi-te-ru）的日文發音。夕美子起先誣賴肚裡的孩子是構治的骨肉，因為構治愛她的母親，她又與母親長得相似。構治原本返鄉說明清白，直到釐清自己對夕季子的感情，他知道自己並不愛夕美子，他愛的是夕季子，而夕美子也不是真的愛他，於是構治索性讓夕美子的謊言成真，決定照顧夕美子和她的私生子。

信仰愛情的夕季子，不畏世俗眼光，勇於表白自己的情感，這不正是女性自主意識的展現嗎？

（七）結合商業與藝術的典範

愛情小說或推理小說必定重視敘事結構以吸引讀者，唯每易流於通俗，無法讓人咀嚼回味，然連城三紀彥《情書》的五篇小說，其女性角色對於愛情的嚮往與堅持，散發女性自主意識，深化小說的主題意涵，增加全書的可讀性，也提升《情書》的小說藝術價值，可以說為商業與藝術的結合，提供了一個成功的典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