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男孩都是交通工具迷,我小時候迷上的是雙層巴士(公車)。香港是個人煙稠密的城市,一輛雙層巴士能搭載上百名乘客,滿足都會地區的大眾運輸需求。我讀大學以前一直都在香港島居住和上學。香港島是香港的核心組成部分,面積比台北士林區略大,從一八四一年開始發展,是這個城市的經濟和文化中心。在就讀小學和中學超過十年的時間,我每個上課日都坐同一路巴士,往來學校和住處,沿路可以遠觀經典喜劇《食神》取景的海上餐廳,途經古老但依然蓬勃的漁港、蔡元培的墓地、張愛玲的母校,以及孫中山受洗禮拜堂原址。
偶爾下課之後,我會去維多利亞港渡輪碼頭旁的圖書館借書,為的是可以坐另一路巴士回家。我最喜歡坐在巴士上層最前靠窗的位子,擁有前、左、右的絕佳視野,在狹窄的街道上、幾十層的高樓之間穿梭。在天色昏暗或入夜的時候,懸掛在高樓外牆、往馬路中央延伸的霓虹招牌,亮起紅綠黃的光暈和光條,隨著巴士的移動在我頭上掠過,刺激萬分。巴士抵達我家附近的車站之前,會穿越一條行車隧道。一天下午,巴士在隧道行進中,車上的我體會記憶所及、第一次有意識的屬靈經驗。當時巴士從春日明媚的陽光,進入隧道神祕的昏暗中。由於還未到下班的尖峰時段,行車少、乘客也少。我坐在上層最前排,面前是偌大的擋風玻璃,巴士正朝看不見的隧道盡頭狂奔,路上似乎沒有其他車輛;車廂內只聽到引擎和車體高低頻振動的聲音,並傳來刺鼻的廢氣;環顧左右,看不見其他人。我對著玻璃窗發呆,隱約看到自己被反映出來的輪廓──這是令人震撼的一刻,我第一次彷彿跳脫自身的觀點,意識到自己客觀的存在。我張開手掌,逐一擺弄指頭,暗忖「這是我可以感受到的我」。視線轉移到玻璃窗上帶著陰影的粗線條手指頭,我覺察客觀的自己,坐在人生的巴士上,正不由自主地在時光隧道中前進。茫然中切入不久之前隨家人掃墓的景象,我回想墓碑上祖父母的遺照,他們在我出生前已經過世,是我從不認識的人;然後聯想到自己,有一天離開世界之後,不再被任何人認識。
隧道中三分鐘的獨處與安靜,讓我發現自己的存在是多麼奇妙的一回事;感悟自己得上帝創造、生命得祂存留,且有一天將要在世上消失。
一九五九年,年逾八十四的榮格(Carl Jung)在世外桃源蘇黎世湖畔的家接受錄影訪問,讓英國觀眾可以一睹心理學宗師的風采,揭開精神分析的神祕面紗。訪問他的人費曼(John Freeman)在二次大戰期間是位精悍的少校,戰後擔任英國國會議員十年,之後憑其智勇成為當時得令的記者。主持人問:「榮格先生,可以談談您的童年嗎?您記得自己在什麼情境下第一次意識到個體自我(individual self)?」
榮格淡然帶領觀眾回到七十三年前獨自上學的一個早上:「那時我十一歲,在前往學校的路上,我忽然走出一片濃霧。整個過程就如:我過去一直在迷霧中、行走在迷霧中,然後我走出迷霧,知道『我是』、『我是我之所是』。接著我想:『那麼我過去是什麼?』我發現自己過去在迷霧中,不懂得如何把我的自我與別的物件分離,我不過是那些物件之一。」(The “Face to Face” Interview, John Freeman 1959, in C. G. Jung Speaking: Interviews and Encounters,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77, 4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