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睜著眼,失焦的盯著天花板,腦中被一堆問題追撞得翻來覆去。
等不到「解一解」的鳥叫聲,混亂紛飛的念頭,心煩的把我從床上拉起來。於是,我悄悄地往簷廊的方向走去。反正死人應該也沒有什麼睡覺的需求吧?
這是我第一次在這個時間醒著觀看這個山谷,原來這裡的黑夜天空是深紫色的,星星的閃爍是淡淡的橘光,看起來是如此的近,以至於在黑夜中,有ㄧ股安詳與平靜的氛圍。我將手直直的伸向天空,看著星光穿越指間對著我的眼睛閃呀閃,我驚訝自己竟有一種「星星是甜甜暖暖」的味覺感受。
同時,我也注意到地上的植物會像波浪一樣緩緩起伏,不是風吹的那種擺動,而是一波接一波有節奏且規律的起起伏伏。我蹲下來,將臉湊向庭院中的植物,有一股淡如輕絲的涼風拂來,讓我從整晚的雜念紛飛中,放鬆下來。我腦中突然閃過幾天前穿越安全島之後,在往警察局的路上,那種很對比的沉重--人世間的沉重。
「真好。」我閉上眼。
「這樣很好。」我試著憶起大家在庭院協助我的那個節奏。
「我很好。」我小小聲地對自己說。試著安撫自己對死亡一無所知的恐懼。
我小小的開心自己稍稍越過了一點心中的不安,忽然有一個「就在這裡一直的住下來也可以」的念頭閃過。
「那可不行。」
我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大跳,轉頭看見泰不知何時已站在我的旁邊。
就在這時「解一解」鳥的高亢鳴聲在天空響起,他們在山谷盤旋,一圈再一圈。
然後,順著他們最後一圈飛行的方向,深紫色的黑夜像蓋子那樣,整齊的被一道金光掀開,清楚分明的緩緩移動,天空形成了一半黑夜一半白天的奇妙景象,我盯著那緩步持續移動的天際線,直到整個夜幕落到地平線的另一端為止。
「啊!原來這裡的日出是這樣的!」我轉頭開心的對著泰說。
「心結解開了,就得離開。」泰嚴肅的說。
「不解開又有什麼關係?」我那看日出的好心情,馬上被泰的臭臉給殲滅,忍不住回嘴。
然後,他微微轉過頭來,居高臨下,垂眼斜睨著我,慢條斯理的說:「昨天是誰鬼吼鬼叫的說我們什麼事都不說?」
我超級尷尬得講不出話來,於是,假裝什麼都沒聽見的走向庭院,拿起一塊尖尖的小石子,在地上寫起字來。
「妳這是幹嘛?這樣是破壞公物。」泰繼續斜睨著我,語氣急促中夾帶著一絲怒意。
「我要在這邊寫下『到此一遊』,反正明天就會恢復原狀了不是嗎?」
泰瞪大眼,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我心中暗自得意,原來他的臉部是可以有斜睨以外的表情。
我終於- 首次- 在「這個時空」贏了第一回合的「辯論」。
我在心中,響起了自我榮耀的鑼鼓聲。
「哎喲喲!妳該不會是為了問問題才這麼早起床的吧?天才剛亮著呢!」 遠遠的,就聽到阿逸扯大嗓門,深怕大家沒有聽到他的真知灼見。
「哇!妳可真列了不少問題!」阿逸半蹲在我身後,盯著看我在地上寫個啥。
我因為擔心自己忘記整晚在腦子裡兜轉的問題,因此,趕緊將他們用石子寫在地上,想說今天就給他來場大哉問。
聽了阿逸的話之後,泰好像鬆了一口氣,慢慢的走過來。一個無聊的念頭閃過:可能之於某些人「到此一遊」是一種記憶的浪漫,之於泰,似乎是一種無法容忍的無知行徑。
為了再度的勝利感,於是,我迅速的在問題結束的最後追加一行字:「到此一遊」。
果然,泰的臉變得火冒三丈起來。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
「妳這樣很卑鄙。哈哈哈!」阿逸立即察覺了泰的怒氣,也忍不住跟著笑了起來。
「看在妳『聰明靈巧』的份上,我來回答妳第一個問題。」阿逸拿著扇子搖著風,在我旁邊坐了下來。泰則是很不屑地用鼻子質疑的哼說:「聰明靈巧?」
「為什麼所有的東西都會在二十四小時之後就不見了?」阿逸唸完我用小石子刻在地上的第一個問題之後,又像老頭子一樣,垂直伸長脖子,瞇著眼看著我,然後伸手在我眼前,用食指跟中指,比了一個V。
是說,我提問得好嗎?
「是說,這個問題本身,有兩個地方是錯的。」
他就這樣一個V兩個錯,踢我那自我感覺良好翻面變成二百五。我尷尬的想死,雖然也沒得再死了。
「欸?哪裡錯了?」
「首先,這裡沒有時間的概念存在,所以,沒有所謂的二十四小時。」
「但,不是有日出日落嗎?」
「那是環境的活動,不代表時間存在的證據。」
「那又怎麼證明環境的活動,不代表時間存在的證據?」
「這個就要講到問題本身的第二個錯,東西不是不見,而是回到原來屬於他的地方。」阿逸抓抓鼻子,似乎在思考什麼,然後繼續說:「如果環境活動就代表時間存在的話,所有的物品隔一個太陽日應該不會自動回到本來所屬之地才對。」
我吃驚地看著他們:「所以,我們是被卡在同一個時間點嗎?」
「若是被卡在同一個時間點,應該是每天都會重複同樣的場景、事件不是嗎?」阿逸靠過來仔細盯著我,不對,是盯著我的腦門瞧。似乎有些吃驚我在時空上的常識推理很不足,然後,搖了搖頭走開。
我沒有講話,無聲地將挫敗往心中送去。當然,是因為腦中現有的邏輯,跟不上阿逸講的話而喪氣的接不上話。
「若妳放下舊有的時空邏輯,而以這裡的時空邏輯來理解這裡的事物,一切就會變得容易起來。」泰淡然的接話。
「嗯哼,對的。」阿逸點了點頭。
「那…這裡的時空邏輯是什麼?」
「在這裡,所有的事物只支持一個邏輯,就是一心一意的,關照你自己。」
阿逸給了我一個很大的微笑,就像剛剛衝跑過冠軍線的少年,有的那種喜不自勝。而這個喜不自勝,是出於對這個時空邏輯的極度欣賞與讚嘆。
而我,是笑不出來的。但我知道我聽過的,藏爺爺說過了。
這個大邏輯,抽象到讓人窒息。所謂「關照你自己」,到底指的是什麼?
「也就是說,只要是違背這個邏輯的事物,就無法…欸…姑且就說是成立吧。」
「無法成立?是無法存在這個時空的意思嗎?」
「是的,就說吧,我們在人世時好了,所熱衷積攢的那些「事物」,本來也只是方便我們在體驗那個時空旅程時,暫時提供的生存所需。比較重要的,反倒是我們在那個旅程中,藉由境遇的發生來鍛鍊自己的心性,才是來去的主要目的。因為旅途中的行為,導至在心識中種下的心念,才是接下來我們放下那個身體時,往下一個時空旅程走時的指北針。」
我眼死心死,越聽越發迷糊難解,反正就守株待兔地聽下去,總能等到阿逸說出我聽得懂的人話。
阿逸似乎覺察到我的疑惑,進一步解釋:「譬如,我們費盡一生的精力所積存的那些房屋、金錢、名聲地位,就好像昇上太空時,幫助我們前進升空到某一個高度之後,必須拋下才能往前的燃料桶。而你也真得拋下不是嗎?我們心知肚明我們連一張小紙片、一個小線頭都帶不走,但我們卻反而集中所有的心力,用盡一切交換這些你此生可能根本用不到的燃料,卻完全忘了這些燃料到底是要幫自己往哪裡去?這就是為什麼在這個時空,所有的東西隔了一個太陽日就會回到原來的地方的原因。因為『積攢』這個概念,會讓我們畫錯重點。」
我微張著口,眼神無法聚焦。說起來每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但合在一起變成句子,就完全不知道在講些什麼,有點像在聽外國人講話一樣,所有的單字好像都認得,但拚在一起就模糊得連對方長什麼樣都看不清楚了。我就是不知道哪裡有點過不去。但也不想因為口拙腦慢就裝懂。這樣的執拗,反倒讓我意識到口袋裡,那個跟著我來到這兒,有著大寫「L」的小珠珠。
我撈起小珠珠,質疑且挑釁的拿到阿逸眼前說:「一個小紙片都帶不走?」
阿逸從我手上接過小珠珠,看了一下,然後用手指一掐,小珠珠整個瞬間粉末化,隨風翻飛而去,不見蹤影。
「妳看!這珠子並不以實體存在,跟著妳過來的,是那個珠子的『相』,但並非真相。」
我急著大叫了起來:「你這是幹什麼?!我管你什麼『相』不『相』的!那是我跟那個世上唯一僅存的連結!你為什麼把它毀了!!」
阿逸斜著眼,奇怪著我的驚怪:「不是說太陽升起,一切就會恢復原狀嗎?而且,它不是用來與那個世上做連結的,而是用來提醒妳,沒有跨越、以致於停留在這裡的課題。唉~妳看,『積攢』果然會讓我們搞錯重點。」
我因為失去了珠珠的精神依靠,頓時惱怒的口不擇言:「你說的那些『看不見』的心識活動,虛無飄渺的,能當飯吃嗎?那是給你們這些沒有壓力的閒人清談用的吧?我們這些今日苟活明日伙食的賤民,沒有那種閒工夫!更別說下一個旅程,死了就死了,根本沒有科學證據來證明死了以後還有沒有...」我正想吐槽這個不知人間疾苦的少年,卻突然發覺自己正在講的話,違背了現在的處境。
「來生,是吧?」阿逸狡黠地看著我繼續說:「科學也無法證明現在的妳為什麼在這裡。天知道透過科學證明出來的所有事實,只證得人類的智發展到哪個階段,如此而已。而那些過度推崇科學,否定科學以外無法理解的事物,只不過是不想面對在真知上的匱乏,嗯…怎麼說呢 ?你們現代的詞彙 ?」阿逸敲著腦袋斟酌著。
「自尊心受損。」泰冷不防的接了這句話。
阿逸啪的瞬間將扇子收起打在掌心上,嘴角咧到耳後根去,似乎是極度認同泰幫他接的下聯,哈哈大笑了起來。
「不管科學證不證得,我們仍然逃不過整個環境的壓迫,仍得爭個你死我活求生存,不是嗎?」我簡直不爽到腦門快要爆炸,這兩個人是死太久了,忘記在人世間生存的困難嗎?
「都說境隨心轉了。」阿逸仍搖著扇子,氣定神閒的說。
「境根本就不會轉!」我憤很的說著。
「因為心根本沒有轉。」阿逸露出堅定且慧詰的眼神。
我恨這個尖牙利齒的少年,他的氣定神閒,讓我氣得半死。
「所以,再回到主題,原來不屬於妳的東西,或不存在這個時空卻被我們摭取的東西,即使妳今天拿到手了,請記得,妳只是取得那個物品的『相』,等到過了一個太陽日,所有的那些東西都會回到他們原來屬於的地方。 因為『積攢』這件事,會妨礙我們面對觀照自己的心。這裡的時空邏輯,避免了我們在人世間經歷的迷霧,不會再次劃錯重點。」
我轉了轉眼珠子,有點懂了,又不是完全懂。不過之於這個,有另一件事,我更好奇的想知道。於是,我決定踏著這個話題釣個魚。
「例如:你的扇子。上次明明被蓮拿走了,第二天卻又回到你手上,表示,這把扇子本來就是跟著你來的,屬於你的。」我指指阿逸手上的扇子說。
「例如:妳的珠子。」阿逸一邊的嘴角上揚了起來。
喲!好極了!正合我意!阿逸竟然這麼乖巧的順著我的預想走,那姑娘我就不客氣了。
「例如…泰,你帶著的是什麼?」我狡詐的將魚鉤順勢往泰的方向甩去。
泰的臉果然一陣驚嚇。不過,他馬上俐落的掙脫了我的魚線。
「比起這個,更重要的,不是我身上帶著的是什麼,而是,為什麼我們都帶著一樣物品?而這些帶著的物品代表著什麼意義?這個,應該是妳更需要知道的吧?」泰冷冷地回答,而且,又是斜睨的眼神。
「切!小氣鬼!」被掃了一鼻子灰的我,不高興地朝他吐了個舌頭,然後轉過頭去,用廣播的音量問阿逸:「不是說什麼都帶不走嗎?為什麼我還帶著小珠子,以及你的扇子,還有,泰的不知道什麼東西?」
阿逸一邊因我的幼稚舉動嘿嘿笑個不停,一邊回應我:「妳問了一個我沒辦法回答的問題,因為只有妳才知道,妳執著什麼把這個『相』帶過來,而它又要協助妳往哪裡去。而且,我若真知道,也不會在這裡跟你們瞎說鬼混了!」
這…不又...回到原點了嗎?我再次失神了。
但不一會,我的意識隨即被稀飯的清香兜了回來。
「哇!列了不少好問題啊!」端著稀飯粥走進簷廊的藏爺爺,看著我在庭院地上寫下的問題,略帶讚賞地說,然後,好像又有點遲疑的讀著:「這個…到此一遊,是什麼意思…」
泰立即的,以起身離開表達對我寫這幾個字的不滿。
「沒什麼!沒什麼!練習寫字而已。」我尷尬地將話題搓走。
「喔喔!稀飯來囉!喔喔!只有喝過藏爺爺的稀飯粥早晨才算開始!」阿逸倏地站起來,往小方桌的方向跑去。
才回答了一個問題就想逃?不成!我趕緊站起來,小跑步的跟過去,然後討好的坐在阿逸面前裝可愛。就是少女們最擅長的那種:雙手整齊地放在併攏的膝蓋上,微微聳肩,稍稍側著頭、太陽般展開的燦爛微笑。
天曉得少女的心思有多算計。
(第十四章 隨身物的秘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