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水滸讀通下九流人物14-武大郎

讀水滸讀通下九流人物14-武大郎

武大郎真的與武松感情很好嗎？

《水滸傳》，

是一本被「誤讀」又「誤讀」過幾百次的書。

第一次「誤讀」是來自金聖嘆，金聖嘆因為要扭曲原來施耐庵的本意，在他批改的七十回本中做了某種程度的修改；

而第二次的「誤讀」，則來自《水滸》的同人小說《金瓶梅》；寫《金瓶梅》的蘭陵笑笑生為要專門寫西門慶一位人物，有意無意地將其他配角，做了或大或小的形象更動。

經過這金聖嘆與蘭陵笑笑生的這麼兩次大更動，再加上後來許多電視劇的美化與刪節，很多人對《水滸傳》的原意，都有著或多或少的誤會。

比如說一個問題：

「武大郎與武松感情很好嗎？」

這個問題，幾乎所有自認為讀過《水滸》的人都會說：是的，他們兄弟感情很好。

但其實，這是一個大錯特錯的印象。

口說無憑，我們來細看《水滸》原文；

武大郎第一次出場，是在陽谷縣從背後對著武松喊：「武都頭，你今日發跡，卻何不來覷看過我？」

這裏，我們可以得到第一條訊息：武松因著打虎事蹟發跡之後，雖然本來是要回清河縣看哥哥的，可是他一在陽谷縣做了都頭，就不怎麼把回鄉見兄的事情放在心上。

接著往下看，武大郎是怎麼說這「一年多不見」的弟弟呢？武大郎說道：「我又怨你、又想你。」武二問道：「如何是又怨我、又想我？」武大郎解釋：「怨你，是因為你當初在清河縣常喝醉酒與人相打，常吃官司，要我隨衙聽候，不曾有一月淨辦；想你，是因為我近來娶的一個老小（指媳婦潘金蓮），不怯氣的都來相欺，沒人做主，你在家時，誰敢來放個屁？」又說道：「我如今在清河縣安不得身，因此搬來這陽谷縣賃房租住，這便是想你處了。」

從武大郎以上的言論，我們可以看出武大武二有半分兄弟情誼嗎？沒有！因為武大郎自敘，不論是「怨武松」還是「想武松」，其根本原因，都是打從武大郎自身利益考慮的。

為什麼怨武松？因為武松過去常害武大郎陪著吃官司。

為什麼想武松？因為武松若在，他武大郎娶一個漂亮媳婦，又有誰敢來騷擾？

當然，說到此處肯定有看官會說，這武大郎只是心直口快，他與武松兄弟情誼深，因此說話不禁而已——可是，真是如此嗎？

一個人如果對著你說話，或許會說好聽話、或者違心之論；不過這個人如果私下對著別人評價你，那麼多半是他的肺腑之言。

武大郎私下是怎麼說武松的呢？有一個證人，那便是潘金蓮。

潘金蓮第一次看到武松時，心道：「武松與武大一母所生，卻生得這般高大；我守著武大這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三寸釘，直恁地晦氣！」

後來與武松吵架之後又劈頭罵道：「我當初嫁武大時，不曾聽說有什麼阿叔！是親不是親，便要做喬家公？自是老娘晦氣！」

『是親不是親，便要做喬家公』，這是一句北宋時期的俗話，意思是，你不要來跟我裝熟扮親戚！喬家公，意思就是『喬裝』的『家翁』，當然，這個典故後來金庸老爺子寫在《天龍八部》的喬峰一段故事中，都是後話，暫且掠過不提。

從潘金蓮的角度看，我們可以得到第三則訊息：潘金蓮嫁給武大以後，就算武大在清河縣被「浮浪子弟」騷擾得搬到陽谷縣，武大也從沒跟潘金蓮說過他有這麼一個偉大如松的弟弟，直到武松在陽谷縣當了都頭發了跡，武大郎才把武松帶回家裏相認。

如果武大郎真與武松這麼好，那麼武大郎跟潘金蓮結婚以後的這一年有餘，甚至是被清河縣浮浪子弟欺負到搬家的最不堪時節，武大郎也從來沒有提過武松一句話。

這樣正常嗎？武大郎與武松的感情真的很好嗎？

武大郎是個又矮又醜的侏儒（講西門慶時再分析此處），算是半個殘疾人，通常來說殘疾人的心理特徵，會由兩個動力所構成：一是常常受人嘲笑欺負，二是常常受人同情幫助，這兩項動力最後會形成殘疾人的怎麼樣的一個心理特徵？看官們可以自行思考一下。

再者，兄弟姐妹之間，如果在能力、外貌等等先天條件差距過大的時候，通常地位較差的那位，會對地位較高的那一位，會產生兩種不同的情感：嫉妒或崇拜，武大郎對武二會是哪一種？

如果以上分析，還是有人會覺得武大郎非常喜歡他這個打虎二弟的話，我們再看一個細節。

就說潘金蓮要與武松獨處、勾引武松的那一天，武大郎是幾點鐘出去賣炊餅的？且看原文：「武松清早去縣裏畫卯（武松也是要上班打卡），日中未歸，武大便被這婦人（潘金蓮）趕出去做買賣」

而後：「那婦人（潘金蓮）獨自一個，冷冷清清立在簾下等著，只見武松踏著亂瓊碎玉歸來」

再然後，便發生了那齣經典的：潘金蓮要與武松「喝罷了我這半盞殘酒」的經典場面，又其後，武大郎回來了，可是武大郎是幾點回來的呢？

「卻說潘金蓮勾引武松不動，反被搶白一場，武松自在房裏氣憤憤地，此時天色尚早，未牌時分，武大挑了擔，歸來推門。」

有沒有看到，武松「日中未歸」的時候，武大郎被潘金蓮趕出家門做生意，而「未牌時分」，武大郎就急急忙忙趕回家中了；施耐庵先生怕看官們還是看不懂，還特別在前頭加了一句：「天色尚早」。

未牌時分是什麼時間？大約就是下午一點多。而「日中」如果算是中午十二點的話，也就是說，武大郎才匆匆忙忙出去一個多小時，便急急忙忙回家。

武大郎平時到底出去賣炊餅賣多長時間呢？可以再找一個對比。武松後來離開前，叫武大郎不要做那麼長時間的生意，武大郎聽從了，於是武大「只依著兄弟言語，每日只做一半的炊餅去賣，吃完早飯出去，未（牌）晚便歸。」

也就是說，如果武大郎做一半的炊餅數量的生意，那差不多工時是從早餐出去後，賣到三點（未牌晚時）；也就是說，潘金蓮勾引武松那日，武大郎從中午被趕出去做生意，未牌十分就回家，相當的不尋常。

那天，

武大郎為什麼會這麼急急忙忙地回家呢？

來看武大郎與武松的各自解釋（說法）。

且說那日潘金蓮調戲了武松，待武大郎「提早」回家以後，武松便「脫了絲鞋，依舊穿上油臘靴」出門（注意這個換鞋的細節），武大郎叫武二不應，而潘金蓮在一旁罵罵咧咧地，說「我猜他（武二）定叫人來搬行李，不再在這裏歇宿」，而武大郎怎麼回應？

武大郎說：「他若搬了去，需吃別人笑話。」

這裏武大說武松會「吃別人笑話」，吃的是誰的笑話？吃的是什麼笑話？這個問題暫且按下不表，回說武松果然回頭拉了小兵來搬他在武大郎家的行李細軟，這時武大郎又問武二道：「做什麼便搬了去？」

這個關鍵問題，武松怎麼回應？施耐庵沒寫武松表情，不過武松回了三句頗堪玩味的話，武松回道：「哥哥不要問，說起來裝你的晃子，你只由我自去便了！」

其中最關鍵的一句話，就是「裝你的晃子」，其實「裝你的晃子」這句俗話，在中國北方的用法就是「裝你的蒜」，所以武松這整段話的意思就是：「哥你不要問，繼續裝你的蒜吧，（大家這樣都好過），你讓我自己走就得了！」

（附帶一提，很多老學者細細考究過『裝晃子』含義的論戰，這裏先不細表，有興趣者可以自行去找。）

如果搞懂武松頂了武大郎一句「（繼續）裝你的蒜」，就能回頭看懂武大郎那句「他（武二）若搬了去，需吃別人笑話。」，吃誰的笑話？吃街坊鄰居的笑話。而笑話的內容是什麼？肯定是「武松受不了武大媳婦的魅惑，自行躲去」這一類的風流笑話。

從頭到尾細細梳理，武大郎與武松的相處，還會有人認為武大郎與武松「情若兄弟」嗎？武家二人是兄弟沒錯，一母所生可能也沒錯，不過兩個人感情很好？那是想岔了故事。

為什麼那天武大提早回家？恐怕就是為了捉弟弟武二與娘子潘金蓮的姦！

武大郎與武松真正開始感情轉好，是在武松要押貨去東京，要出遠門前，上武大郎家中的一番表白過後，這時，武大郎才真正對武松放了心，兩人「吃了幾杯酒，武松拜辭」，武大這時說「兄弟去了，早早回來，和你相見。」之後，武大郎「眼中不覺墮淚」。

武大郎為什麼「眼中墮淚」？其時武松不過是押貨去東京走一趟，來回幾十天日程，此前武松離家一年有餘，武大郎都不曾思念過他；更別說武大郎也不可能知道這一別就是永恆，他自己馬上就要被王婆、潘金蓮、西門慶三人弄死。

武大郎「眼中墮淚」的真正原因，只可能是他終於發現了自己的自私，而發現了兄弟親情的可貴，因此才會依依不捨，眼中墮淚。

武大郎與武松的感情好不好，很重要嗎？很重要。

因為這可以說明，為什麼王婆、潘金蓮、西門慶，尤其是潘金蓮敢弄死武大郎。

對潘金蓮來說，她從頭到尾，都認為武大郎與這個弟弟武松感情不好，武松逃亡一年多，連封家書也沒寫回來過，武大郎本人更是從來沒有提起過有這個弟弟；那麼這麼一想，潘金蓮要弄死武大郎的時候，是不是會有底氣得多？

如果潘金蓮知道武大武二感情如膠似漆，那麼還要藉著西門慶的砒霜來弄死武大郎，那不顯得潘金蓮的智商，有點劉唐與李逵的高度嗎？這個故事，不就變得非常不合情理嗎？

當然，潘金蓮之所以敢弄死武大郎，除了「自以為武大武二感情並不好」之外，還有另一個潛藏的原因，正是「金蓮原來非淫婦，長兄未必如老父」。

潘金蓮究竟是一個怎麼樣的女人，且聽潘金蓮篇，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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