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水滸讀通下九流人物35-湯隆

讀水滸讀通下九流人物35-湯隆

《水滸傳》中有一段非常膾炙人口的故事，就是在宋江被呼延灼的連環馬陣弄得沒辦法之際，金錢豹子湯隆獻計，說他湯隆的表哥徐寧，有一套家傳的鉤鐮槍法可破連環馬；

於是宋江又問，可是這徐寧是京師金槍班教頭，身居高位，又為天子儀仗隊領頭，怎麼可能來我梁山落草，助我攻克呼延灼的連環馬陣？

湯隆繼續出賣表哥的家傳秘寶，說他湯隆的表哥徐寧，有一套四代單傳的「雁翎砌就圈金甲」，又稱「賽犭唐犭兒」，如果先將此寶盜來，諒他表哥徐寧不得不來梁山索要。

於是，吳用「請時遷兄弟走一遭」，果然將那「賽犭唐犭兒」寶甲手到擒來；而湯隆也趁著勾引徐寧離家之際，讓梁山團夥將徐寧的妻小細軟，一併遣人賺上梁山。

（按：時常覺得時遷就是投錯了隊伍，在施耐庵筆下不過就是個『鼓上蚤』，是小跳蚤一般的人物，與梁山上的狗啊鼠啊屬於同一下水溝生物；如果時遷投生到了金庸筆下就是青翼蝠王，如果能投生到古龍筆下，那麼可以當上楚留香。）

（又按：據老衲考證，這徐寧家傳的『雁翎砌就圈金甲』，應該是『蹄筋翎根甲』，即是一種以馬蹄筋腱及鳥羽的根部編織成的生物型戰甲，又輕又軟又能箭射不穿；所以才叫『賽犭唐犭兒』，概因『犭唐犭兒鎧』是一種古代的堅厚鎧甲，箭射不穿，可惜較為笨重。徐寧家傳的『雁翎砌就圈金甲』沒有厚重的缺點，又輕又軟不影響自身武藝發揮，所以才被稱為『賽犭唐犭兒』。）

這段湯隆賺表哥徐寧上山的故事，很多人看過，都說湯隆心壞，連表哥也要騙；但如果細看原文，會發現一個小小的草蛇灰線，能對整段故事，有更深刻的理解。

話說那便是湯隆拜訪久未見面的表哥時，一開場，曾有的一段對話：

湯隆見了徐寧，納頭拜下，說道：「哥哥一向安樂？」

徐寧答道：「聞知舅舅歸天去了，一者官身羈絆，二乃路途遙遠，不能前來弔問。並不知兄弟信息，一向正在何處？今次自何而來？」

湯隆道：「言之不盡，自從父親亡故之後，時乖運蹇，一向流落江湖。今從山東徑來京師，探望兄長。」

徐寧道：「兄弟少坐。」便叫安排酒食相待。

湯隆去包袱內取出兩錠蒜條金，重二十兩，送與徐寧，說道：

「先父臨終之日，留下這些東西，教寄與哥哥做遺念。為因無心腹之人，不曾捎來。今次兄弟特地到京師納還哥哥。」

徐寧道：「感承舅舅如此掛念，我又不曾有半分孝順處，怎地報答！」

湯隆道：「哥哥休恁地說。先父在日之時，嘗是想念哥哥這一身武藝。只恨山遙水遠，不能夠相見一面，因此留這些物與哥哥做遺念。」

徐寧謝了湯隆，交收過了，且安排酒來管待。

看倌們仔細品一品，湯隆與徐寧見面，除了敘家常，還取出二十兩錠金「納還哥哥」，而徐寧也沒有拒收，客套話說兩句，就謝過收回。

《水滸傳》中沒有閒筆。

湯隆為何會要陷害徐寧？

恐怕，真正的動機就是出在這二十兩金上頭。

理解人性密碼，有一條可怕的人性潛規則要記著：

人的情感，是隨時可以在正負值之間轉換的。

也就是說，今天你愛一個人十分，很可能明天就會恨他十分；

今天你恨一個人三分，或許明天發現她的可愛處，你就會愛她三分。

據說當年白帝城託孤時，劉備寫給阿斗一段話，大概是說「好事不要做。真正要做前，也得要多想幾遍再做」，阿斗收到遺詔，狐疑著問諸葛亮說：「好事不要做？難不成爹爹要我做壞事？」諸葛亮回道：「好事不要做，壞事，就更不能做了！」

——為什麼劉備死前，會關照阿斗「不要做好事」？因為有時候，你以為做好事是在結善緣，可是對某些人、某些情境來說，做好事，是在結惡緣。

記得嗎？

人性密碼中有提示：人的情感是隨時可以在正負值之間轉換的。

今天你對一個人很好，他還不起、又或者是不想還你人情時，他可能就會開始恨你。

估計湯隆對表哥徐寧也是這樣，當年肯定是徐家曾經出了二十兩金條給湯家，讓湯家度過困難；所以當徐寧看到湯隆來還這二十兩金條時，也沒多想，就收下了——誰知道這二十兩金條不是答謝恩禮，而是催命符？

「大恩如大仇」，意思就是「人的情感是隨時可以在正負值之間轉換的」；你給了別人大恩，就如同與此人結下大仇，因為那人「還不起」或者「不想還」，但他心中需要合理化自己這種有恩不還的正當性，所以就會開始扭曲你施予他的恩惠，並把這種恩惠扭曲成一種施捨、傲慢、給予，最後變成仇恨。

唐肅宗時有一個節度使李勉，主持嶺南一地，當時李勉看到一死囚李九英氣勃勃，不想此人如此死去，便私通關節放了李九。

後來李勉致仕退休後，遊歷四方，恰在一地的養馬富戶中落腳，一相認，那養馬的富戶居然是當年他私放出去的李九，兩人盡興大醉而歡。

隔日，李九的妻子問李九，此人對你的恩惠，送他一千匹馬，夠嗎？李九搖搖頭道：救命之恩，豈是一千匹馬可以報答？妻子又問：那末，送他兩千匹馬？李九還是搖搖頭。

李九的妻子最後一揮手，道：「既然如此，我們也沒三千匹馬送他，不如把他宰了算了，這樣，也不欠他甚麼恩情了。」

大恩如大仇，小恩似小仇，自古皆然，於今尤烈；這一點老衲被綠林中的幾位恩將仇報體質的**整過，深有體會，已寫在番外篇中不提。

湯隆之所以賺徐寧上山，除了相同出身你表哥徐寧卻混得比我好之外，這二十兩金條的大恩如大仇，恐怕也是關鍵原因。

最後徐寧上山以後，急得滿頭大汗不知如何是好，湯隆又說出了那水滸好漢最喜歡說的一句話：「好教哥哥歡喜！」——「打發嫂嫂上車之後，我便復翻身去賺了這甲，誘了這兩個婭嬛，收拾了家中應有細軟，做一擔兒挑在這裏。」——至此，徐寧也只好說：「恁地時，我不能夠回京師去了。」

「好教哥哥歡喜！」——這真的是黑道人物中很噁心的一句話，已經佔了你便宜，還要當面噁心你，細數一下整部《水滸》中有多少場景多少好漢都喜歡說這句「好教哥哥歡喜！」，就知道《水滸傳》是一部多麼噁心的書。

「好教哥哥歡喜！」，現代人已經無法體會明代小說中，黑幫人物說這句話的真實含意；所以老衲還是舉一個在巴黎時，遇上巴黎的黑幫人物的故事，來解釋給看倌們聽。

那是巴黎黑幫「馬賽小子」中的一個小馬仔，他說，有次回家，他發現老大正壓在他女朋友身上「衝刺」，他要上前制止，可是被老大的兩個貼身打手拿槍指著頭，不敢動，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老大「完事」。

老大完事之後，點起一支雪茄菸，將菸噴到那小馬仔的臉上，高高興興，開開心心地摟著他說：「兄弟，笑一個，以後我們就是真正的兄弟了！共用一個女人，這比甚麼情感都堅定——你的女人真的很不錯啊！有空我會再來的。」

那小馬仔跟老衲說這個故事時，面無表情，彷彿在說一件與他毫不相干的故事，也沒有說那老大正在笑著抽雪茄菸的時候，他的小女朋友有沒有哭？有沒有泣？有沒有尖叫甚至是不敢尖叫？當然，老衲也不敢多問，那小女朋友後來如何？

不過，這就是現代版的「好教哥哥歡喜」。

細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