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劇開拍前臨時換角,沛沛接到第一個角色,圍棋棋士。
沛沛說她會一點圍棋,其實只是看動畫學的。沛沛接連幾天苦讀參考資料,找專用書來查,什麼也沒搞懂。演出前一天,報名圍棋教室,才發覺自己的棋力不如五歲小孩。害自己更緊張,連幾句台詞都記不牢。
她老媽說,「緊要關頭才知道緊張,妳跟妳爸一個樣,平時多散漫,上班的時候還跑去釣蝦。」沛沛想起過世的老爸,心裡有了一點安慰。
於是她在鏡頭前跪坐棋盤前,尋思棋路時,腦中卻想起兒時和老爸去釣蝦,盯著棋盤的格子,卻浮現了池水裡的氣泡,還看見那支螢光色的浮標,在水波中抽動。她用氣音喊老爸,老爸卻說還沒,還沒,嗯,有了,可以出手了。
沛沛放下一顆逆轉情勢的白子。
結果出乎意料,沛沛的人氣居高不下。觀眾稱她是圍棋仙女,下棋會發光。編劇急改劇本,讓這個小配角多拿幾勝,晉級加入主角群。
老媽說,「看妳驕傲!別人欣賞妳,妳別當真呀,人一定要有自知之明。」沛沛說她知道,不會演戲也不會下棋,只是幸運而已,要更努力。
老媽幫她倒了溫熱的花茶,「有心努力很好,但妳那個,不叫幸運。」她握著杯子,聽見老媽說,「是僥倖。」
接下來的幾回工作,沛沛都花了至少兩個月去學習,去揣摩,下足了功夫。試圖將自己改造成那個角色。但是導演老是喊卡,不對再來。其他演員也說不是這樣,不停給意見。觀眾批評不會演,連以前的粉絲也不再覺得她可愛。
戲約沒了,她乾脆去英國的戲劇藝術學校,學習融入角色。一年後回國,繼續演員工作。在她老媽過世前,都沒有紅第二次。
二十五歲,沛沛得到一個機會,配角,有一幕重點床戲,需要全裸,會有表情特寫。電影製作人特別來關照她,製片是個大叔,聊了一堆業界八卦,最後拉到一旁,靠近耳朵說,「無意冒犯,妳演這個有沒有問題?嗯,有過經驗嗎?」
有過。沛沛說謊。
沛沛問經紀人怎麼辦,經紀人說,「騙就騙了,會騙才會演,不讓人知道有什麼關係。」經紀人帶了好幾部情慾片,她看了,沒多久就關掉。
她去逛街,晃了一整天,聽人家說做愛像是腳底按摩,喜劇都這樣演,或許可以學習揣摩,她猶豫後,卻走進美甲店給人挖耳朵。
沛沛飾演大學生,到了那齣床戲時,沒清場,什麼遮掩也沒有,她歪著身體,眼睛半睜半閉,努力回想當時挖耳朵的過程,那個表情,身體反應,那個癢癢的感覺。她還拉了男演員的手,讓對方單手固定她的頭。
結果在鏡頭上看起來非常好,表情自然又不同凡響,各方稱讚,像極了不願在情感上屈從卻任憑陌生人擺布的年輕世代。年底就讓她抱得新人獎。沛沛在台上顫抖,她怕頒獎者,她畏懼台下的人,甚至在致詞時說了抱歉。
經紀人說,「幹嘛抱歉,妳就是比他們都好,妳演戲時,會閃閃發光,妳都不知道嗎?」她說自己其實不懂演戲,他笑了,說真會演。
或許就是這樣,就這樣演吧。
沛沛開竅了。她不能懂得太多,不能學得太多,不能過於熟悉要演的角色,也不能重複去接之前演過的類似角色,再演一次圍棋棋士?不行,會像是第二季的慘況,怎麼演都很假。叫她放鬆,她會發呆,叫她參考過去的演法,她會像機器人那樣用力。
如果沛沛要準備,根據成功經驗,最好在開演前臨時去碰一些看似不相關的。當沛沛要飾演老師,她就去學唱歌。她飾演軍官,去學潛水。她飾演殺手,去連續闖紅燈。她飾演年輕單親媽媽,半夜洗公廁。
她演戲時,總是惶恐不安。
下戲之後,她不和演員同桌,不跟劇組往來,簡直是躲躲藏藏,就連經紀人也不容易聯絡到她。
她待在家,其實也沒有幹嘛。她不是故意得罪人,不是搞孤僻。她也想跟普通的人一樣,但是,她不能真的普通。她躲在高級住宅,賴在手工沙發上,對著最大的電視打最簡單的遊戲、看無腦片、看談話性垃圾節目。隱隱約約,覺得躲起來耍廢還比較好,至少比較安全。這就是她的方法。
有一回,沛沛準備演刑警,她想學抽菸,而且要在人前抽菸,她防曬遮了一身,戴太陽眼鏡,戴假鼻子,確定不會被認出來,便在路邊站著抽菸。
抽了一支兩支,她發覺身後有個歐巴桑,坐在長椅上,對她碎碎唸。她以為被罵,但再看,那歐巴桑手裡拿白紙,唸一唸,拿起紙又看一看,覺得有點熟悉,好像是在背台詞,於是走近側耳偷聽。
「你沒良心,沒血沒淚,害我害這麼久!」那個歐巴桑說,「死死卡好!」
沛沛丟菸蒂,轉側身,用刑警的眼神瞪她。
「妳不要誤會,我不是在跟妳說話啦,我在演戲,我在演王寶釧,罵那個薛平貴。」歐巴桑說,「演戲實在很難。」
「演舞台劇嗎?」
「對啊,我有上一堂課,表演藝術與生活藝術,還要上台,你卡好咧,就是今天晚上。」
「那妳背台詞了嗎?」
「沒眼睛哦,沒看我正在背。」
「背完就好了吧?」
歐巴桑嗤一聲,「哪有這麼簡單,妳有沒有演過戲,有多緊張妳知不知道?」
「會緊張,那不要看觀眾?」
「我不看觀眾,觀眾會看我。」
「妳可以想像自己一個人,想像自己就是王寶釧。」
「王寶釧,要怎麼想像?」
「這要靠聯想,想一個類似王寶釧的,她苦守寒窯十八年,不就像個偏鄉的公務員?」
歐巴桑大笑,笑得看得見嘴裡的金牙。
「我沒想到妳,這麼有幽默感。」
沛沛搖手。
「我只是建議,這不是什麼正確的方法。」
她順勢要道別,但歐巴桑比手勢叫她近一點。
「妳講到正確,演戲有一個正確的方法,妳知道嗎?而且是唯一的。」歐巴桑要她再靠近,「妳可能不會演戲,但我還是告訴妳,我們上了一學期的課,最後才領悟這個方法。不只演戲有用,做什麼都有用。想不想知道?」
「什麼方法?」
「看妳多幸運,我們只能私底下講,妳不能說出去。」歐巴桑拉了沛沛的手,低聲說,「這個方法,就是──沒有方法!」
沛沛尷尬一笑,她被她大聲講話嚇一跳,真是蠢斃了,但隨後又笑了,情不自禁跟著開口大笑。她好久沒這樣笑了。
文/圖:張原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