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高速公路開車,鞋子裡有一粒砂,而且在右腳。踏油門的時候會磨我,剎車會刺我,一直磨,一直刺,我也一直罵幹,襪子破洞了。
塞車了,好,來倒砂子。
我把右腳抬高,舉在冷氣前,但鞋子拔不下來,搞到快抽筋。後面的車狂按喇叭,混蛋。就在鞋子飛出去的那一刻,我踢掉了導航的手機,而且副駕駛座的車門打開,我一看,旁邊坐了一隻企鵝。
「開車,去機場,快點。」
企鵝用一種香港黑道大哥的口氣說話。
我坐好,踩油門,右腳只穿襪子的感覺很怪,但還是繼續開車。
我再瞄一眼,那隻企鵝有點胖,毛有點髒,鳥嘴有傷痕,可能有點老了,他還很會抽菸。企鵝用翅膀拿菸,正確來說,是用捲的。企鵝吸了最後一口,像個老菸槍,將菸屁股彈出去,撞上擋風玻璃,滾了滾最後落進我的鞋子裡。
「那個。」我不太敢說話。
企鵝吐出煙霧,然後把雙腳抬高,放在上面,有點勉強,因為他個子小腿不長,但是黃色的腳爪超級大,有鹹魚味,還有一股鐵鏽味,啊,他身上有血。
「還看,好看嗎,空調啊老弟。」企鵝的國語有香港腔。
我趕緊將冷氣轉冷轉強,忍不住又瞄去,企鵝的腰間一片紅,血染椅墊,看起來像中彈。這時候我冒出一大堆關於企鵝的問題,問題多到頭腦要爆了,但注意力卻被血吸引住,血一直流,牛皮椅座已經一塌糊塗。毀了,慘了,一定會被我爸罵。
「那個,要不要先去醫院?」
「完全不需要,去機場。」企鵝斜眼看我,「我是職業殺手,這個用衛生紙就好,空調再強點。」
「你是殺手?」
企鵝抽了衛生紙。
「殺魚嗎?還是北極熊?」
「你說呢?」
他抽出一把黑色手槍,瞄準我,相當逼真。我跟他不停道歉。但他依然用槍口頂我的頭,撞我的太陽穴,很痛,超級痛,尤其是槍管敲到我的耳朵。
「不准敲!」我大吼,聲音大到自己也嚇一跳,「我最討厭弄我耳朵。」
企鵝嘖了一聲。
「吼我啊,後生仔,不怕死啊?」
「不要再弄。」
「你耳朵金子做的?」
「開槍啊,你就一槍殺了我,我完全可以呀,一了百了啊!」
企鵝突然停止動作,移開槍口,關保險,塞回腋下,再抽出一根牙籤叼在嘴裡。
「哦你想死,怎麼我今天這麼衰,遇到一個癲佬。」
「癲佬是什麼?」
「瘋的囉。」
「我沒有瘋,只是想死而已。」
「哎,真想要解脫,我可以給,不過先去機場,我會在趴車的地方給你一槍啊,好不好?」
「好,多謝。」
「你不怕?」
「我好想。」
「這麼乾脆的人,到時一樣會反悔,還會痛哭流涕,叫媽咪。」
「我不會!」
「看多囉,你就是那種想東想西理想很高,但只是理想的那種。」
「是哪種?」
「就是大家講的那種,廢柴囉。」
我一拳捶去,企鵝一躲,擠到後座去,動作意外敏捷,還發出尖銳的咯咯聲,那叫聲可能是害怕也可能是嘲笑。我為了扁這隻胖企鵝,轉身要站起來,結果車子轉向,差點撞上砂石車,幸好大車讓開。
「抓方向盤!」企鵝抽出槍,「坐低!」
我拿衛生紙盒丟他。
「你開啊!」
「我會。」企鵝的手槍朝天,雙翅高舉像是要安撫我,「我們先到機場再開槍好嗎,而且,我再送你兩個禮物,免費的。看前面,別看我。我欣賞你,只是,開車看前面好嗎。我是說,除了殺你還多送兩個名額,我幫你殺。」
我坐下開車。
「你說欣賞我是什麼意思?」
「就是說你真是不怕死,我好鍾意啊。」
「我真的不怕。」
「我知。」
「我只是希望我死得有一點,怎麼說呢那個詞,美感,我要死得很帥,很屌,額頭這裡,砰,然後往後躺像這樣,可以嗎?」
「看前面,方向盤。」
「還有你說我可以決定另外兩個人怎麼死,對不對,沒聽錯?」
「你決定人選,至於時間地點方法則是由我。」
「要等多久大概?」
「我們有工作清單,有一堆人在排,還要送計畫書,還要核可,不能保證什麼時候。」
「專業,我懂。」
他躺在後座,吐掉牙籤,抽了幾張衛生紙蓋在傷口上,拿出鐵盒,改吃潔牙口香糖。
「如果我想好名單的話,可以說了嗎,第一個是我老闆,前老闆,我今天離職了,他是肥料廠的廠長,第二個是人事課的,顏什麼的,反正全公司只有她一個姓顏,她瞧不起我,不給資遣費,還笑我。第三個是打飯阿姨,捲頭髮長頭髮的那個,她也瞧不起我,狗眼看人低,真的很離譜。」
「抱歉,只能兩個。」
「我還想到一個,是一個叫作劉美人的,我記憶力不錯,所以我做電話客服完全是大材小用,這個劉美人在電話裡根本潑婦罵街,肯定是個醜人,殺了她,最後再一個,陳啟志叔叔,他是我爸的朋友,就是他強迫我去那間公司,他說我會當經理結果是做客服。然後還有美娟姐,她不知道從哪聽來,可能是跟我媽聊過,結果到處跟同事說我以前國小資優班,還說我怕高,怕痛,又愛哭,因為國小打躲避球被打壞眼鏡,我哭了,大家沒罵她,都在笑我,因為對方是女生,根本不是那樣⋯⋯」
「沒在聽我。」
「我要重說一遍嗎,廠長、顏什麼的、打飯阿姨、劉美人,還有,還有⋯⋯」
「陳啟志叔叔跟美娟姐。」
「對,我想到了還有。」
「太多了。」
「你不要說話,還有。」
「還有你爸媽對吧?」
我把鞋子砸過去,打中口香糖的鐵盒,忍不住罵了他幾句,企鵝要我冷靜。
「太激動了吧,沒有,沒事。」
「你幹嘛提我爸媽!」
「當我沒講過,只有兩個名額的話你要選誰?」
「你不要催,我還要開車,讓我想一下好嗎?」
「好,你想的時候,我也要想,你要替我做什麼事?」
「替你做事?」
「你不想啊?」
「不是說免費?免費!我記得,記憶力超好。」
「不用錢,但是會有一些小事,就像是開車載我去機場,小事,對吧?」
「你是殺手耶,難道不會叫我去殺人,叫我裝炸彈?叫我去刺殺官員?」
「沒事,開你的車,我們晚點確定好嗎?」
我們繼續開了一段路,車子少了,車速快了,我打方向燈,走出口下交流道。
「下去了,你去哪?」
「嗯哼。」
「機場不是走高速公路?」
「別擔心,我們會去機場,只是先回家拿錢,車子要加油。」
「調頭,我有錢。」
「我不想用你的錢。」我克制住想打他的衝動,「很近,沒關係,我們家很近。」
「我怕來不及。」
「很近!」
於是我們開車,過了園藝公司和加油站,過了貨櫃屋和鳳梨田,我家到了,庭院的大門沒關,開進去,停好車。冷氣還很冷,我們繼續坐著。
院子一團亂。
「我想好了,我選我爸媽。」
「確定?」
「你的條件是什麼?」
「條件就是,你要幫家裡做點事,掃地,洗碗,收衣服這種,做嗎?」
「我不做這種。」
「還沒完,還要擁抱你爸媽。」
「不可能。」
「有可能,你想一想,我會幫你殺掉他們,只要你先做一點事。」
「我不想要。」
「你的願望,不要了嗎?」
我瞪著胖企鵝,他躺著,斜眼看我。
「你如果想拋下剛剛那些願望,回去原本的生活,就像過去這幾年,沒問題,我下車,我有辦法讓你忘光光,再去找另一個替死鬼。」
「你想騙我!」
「就看你信不信。」
我捶打椅座,「你難道不能一槍殺了我,現在?」
「不行,你越想,我越不想。」
「為什麼?」
「你不會懂,我是殺手,我是專業的,不是免費的。」
「這我懂啊,工作嘛。」
「你又沒工作過。」
「去你妹的!」我要扁他,又沒打到,可惡,「你只是一隻企鵝!」
我雙手抓他,企鵝一個縮在後座角落,我抓不到。
「嘿,怎樣,你只是一個廢物。」
我想撲向他,殺了他,但我沒辦法。
「不是廢物,不是廢物,不是廢物!」我敲打方向盤,喇叭鳴響,「我!不!是!」
「喂!」
「幹嘛?」
「你可以解開安全帶。」
我身上的束縛感消失,突然間,輕鬆許多。
「可憐啊,告訴你,人都會死,你就當成他們已經死了,想像,可以嗎?想像他們已經死了,在辦喪事,今天是告別式,你在替他們做最後一件好事,最後一件好事,這樣想會讓你感覺比較好點嗎?」
他把鞋子遞給我,鞋子裡有煙蒂跟牙籤。
「我不喜歡想像。」
企鵝幫我倒掉。
「老弟,我就這麼說,你爸你媽,他們死掉了。」
「既然他們死掉了,好吧。」
我在庭院做了一些家事,然後進屋子,上樓下樓,又做了一些家事。
我滿身大汗,想換衣服但還是算了,乘著這股剛做了好事的動力,去找我爸媽。我爸在搖椅上,我媽在床邊,我什麼也沒說,給了他們一人一個擁抱,一次十秒鐘。他們也沒說話,身體僵硬,血乾了,他們死了。我打開冰箱沒看到鮮奶,廚櫃裡有奶粉,於是我替自己泡了牛奶,用湯匙攪拌,杯底下有塊沒化開的,需要用湯匙壓一壓。
嘴唇上有白色的鬍子。
然後我回到車上,那隻企鵝還在車上,還在後座,胸前掛著小電風扇。
「任務完成。」我插進鑰匙,「先去加油,再去機場,然後砰了我。」
但是車子沒發動,我想起應該要先踩煞車,動動腳趾,發現鞋子裡竟然還有砂,襪子竟然有個洞。
「老弟,聽我說,我要坦承一件事。」
「等我一下。」
「老弟,我不是殺手。」
「我鞋子裡有砂。」
「我的槍不能用來殺人,很抱歉。」
「你先等我。」
「這把槍叫做快樂槍,中槍的人會變快樂,我是讓人開心的企鵝。」
「企鵝,你在說什麼,你殺了他們,你實現我的願望啦,他們兩個被你殺啦。」
「並沒有,老弟,聽我說,我不是殺手。」
「你是,你是,你是,專業的。」
「騙你的。」
「為什麼騙我?」
「為了讓你開心,你那麼痛苦,我好想讓你開心。」
企鵝舉起他的快樂槍,準備扣下板機,但是被我撥掉。
「我一點也不開心,真是夠了,不載你去機場了,現在下車。」
文/圖:張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