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這個大唐初起,貞觀盛世,實乃唐太宗李世民與群臣協力而成。但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時變事遷,李世民也動了些念頭。
怎麼說好呢,基本上,貞觀之政以房玄齡為首,加上魏徵與長孫無忌,各有派系。慢慢的,李世民為了自己的千秋萬世,天下大業,逐步而緩慢的增加屬於自己的權力。
更進一步說,起初李世民尚為秦王,座下參謀以房謀杜斷為先,長孫無忌為親。掌管兵權的杜如晦最早過世,李世民就開始在兵部這邊動手腳。另方面,改親魏徵。
說得更嚴格點,政務一道,李世民本來也要取回,但後來就全權放給了房玄齡。
房玄齡是一個很懂分寸的人,不像魏徵會侵門踏戶,干涉李世民的作為。
至於李世民如何動的手腳,其實關鍵人物我們也已經讀過。便是兵部尚書兼行吏部事的「侯君集」。
對李世民而言,貞觀太子之爭必須處分掉侯君集,恐怕比喪二子還要令他難受。可相對來說,那也讓我們發現,貞觀十七年,李世民的羽翼已成。
否則,他也不會那麼快就接著發動人生最後一次的御駕親征。
接下來,就藉著貞觀末期的重臣傳記,開始慢慢往唐高宗與武則天的時代推進。
來到《舊唐書》列傳第二十四,劉洎。
對於一般的認知上,劉洎不是個有名的人。但要是說到大唐建業開疆拓土的排行榜,第一李世民平山東,第二李靖與李孝恭收荊揚,第三竇氏定蜀之後,就要屬劉洎了。
劉洎收嶺南五十餘城,簡直是不可思議的功勳。
嘿,其實劉洎本是隋末群雄,荊州蕭銑的手下,去說得嶺南也是蕭銑的命令來著。
劉洎收服這些城池之後,還沒回去覆命,蕭銑就被二李聯手給滅了。沒錯,劉洎這時便如當年的徐茂公一樣,突然就成了嶺南頭號大軍閥。然而本傳僅記:「以所得城歸國,授南康州都督府長史。」
我們對比一下地理志。
「康州,隋信安郡之端溪縣。武德四年,置康州都督府,督端、康、封、新、宋、瀧等州。九年,廢都督府及康州。貞觀元年,又置南康州。」
蕭銑亡於武德四年,合理,退一萬步說,南康州是用「後名稱前」,比如唐叫萬年隋稱大興,但唐書寫隋大興人就會寫萬年人。於是問題可以很單純:誰是康州都督?
《舊唐書》未記都督,但記了一個武德七年的「康州刺史」:程咬金。而且我們知道,程咬金根本沒去赴任。
以這樣的資料來判斷,劉洎雖然只是都督府長史,但也是諸葛丞相府長史蔣琬那個級別。天南一方的無冕之王。
有趣的是,程咬金被派康州,那是李建成打算要「貶他」,斷李世民一臂的動作。也就是說,大唐朝廷其實不當康州一回事,甚至,李淵敢廢康州。
而李世民復置。
如果你明白,六四玄武門之變不是一場單純的皇宮政變,而是大唐全土的「表決結果」,那就不難理解,嶺南五十城跟佛道寺觀一樣,站在了李世民這邊。
對李淵而言,劉洎是個需要安撫然後除去的軍閥。但對李世民來說,這是個南部鄉下的大樁腳組頭。
七年後,劉洎終於來到李世民身邊的皇宮核心,擔當給事中。
唐朝的給事中屬於「頂級打雜」,要去定義所屬職務很難,基本上皇帝老闆高興叫他們幹啥他們就幹啥。因為過去本來只是「可以入禁中」的加掛型頭銜,不像侍中、黃門這種是皇宮職務。那北魏之後中國的官職名稱用法就大風吹了,所以產生這樣的現象。
不過貞觀七年的時間點,算是低調。
我最有印象的部分只有,李世民要長孫無忌回朝擔任三公。
鬥倒武德老臣,功成身退的長孫無忌在此時復出,配上劉洎還朝,要說李世民在這時展開對房玄齡的逆襲,或許還真有那麼點眉目。
但是劉洎傳的時間,有錯亂。
簡歷是這樣,貞觀七年給事中,十五年治書侍御史轉尚書右丞,十三年黃門侍郎,十七年散騎常侍加掛銀青光祿大夫。
光祿大夫其實不是官,當一種「勳章」看就行,前面的顏色材質才是重點。而凡是有「侍」,基本就是皇帝身旁的職務。
所以,對,大家都看見了,中間插一個十五年本來就是很奇怪的順序。
這個時間點,劉洎又走出了皇帝身邊,跟他一貫的職務不符。
加上根據他的「升官」上書,內容提到了「左丞戴胄、右丞魏徵」與「杜正倫續任右丞」的事情……
這其實就是劉洎傳,在「貞觀政爭」中的關鍵。
簡單說,劉洎認為應該要「恢復戴冑制」。也就是,咱們說白點,架空宰相,由皇帝直接任命的尚書左右丞治事。
即使前面一直有得到片面資訊,但到底在這裡才整個成形了。魏徵當年便是「李世民親信」走到台前治事--以抗房玄齡。
從貞觀一起,李世民要對抗的就不只是武德老臣,更是當年扶他上位的房謀杜斷。
很奇怪嗎?以帝王心思來說,還真是不奇怪。
蕭何跟張良都站到呂后那邊去,荀彧在曹操手下也未能善終。劉備老實說都有讓法正壓過諸葛亮一頭,只是最後還是醒悟過來,謝謝陸遜喔。
總之,貞觀十五年的寫法雖然看上去很怪,但這其實也是個漂亮的時間點。
這一年,李世民主動讓貞觀太子之爭白熱化。他去了魏王李泰的家,長眼睛的都知道,該放棄太子了。
而劉洎傳的精巧之處,不僅於此。
李世民本身學得是王羲之書法,好不好我不知道,他自己當然挺得意的。有一次他大宴重臣,在酒宴上露了一手,「這帖要賞給誰好呢?」
聰明的就上去敬酒,想趁機奪字帖。可劉洎更機巧,直接就上了李世民的御座龍床,把字帖搶了過來。
挖靠,旁邊官員馬上站出來:「洎登御床,罪當死,請付法。」
李世民卻只是笑道:「昔聞婕妤辭輦,今見常侍登床。」
妙處之一在,這時劉洎根本不是常侍!李世民是幫他加了這個職務,把事情變成像「太監上御床」,那就無罪了。
第二則是,親帝者後必遭惡。
沒錯,在唐太宗征遼東的結局我們說過了,劉洎就是太自恃跟李世民親密,結果被褚遂良告死了。這就跟房玄齡等人被鬥爭,是一模一樣的。但就像前頭提的,房玄齡懂得分寸,得以善終。
不過,劉洎傳真正對應的,是杜正倫傳。他們不但同是李世民拔擢的派系,同樣官拜右丞權傾天下,也同樣被李世民親手除去。
李世民曾跟杜正倫說過「謹言慎行」之事,但事實上,在那之前,李世民非常喜歡跟大臣辯論。正是劉洎一個馬屁,讓李世民學著閉嘴。
這馬屁怎麼拍?劉洎說,你是帝王天威,至聖至尊,應該要像老子莊子那樣,以不變應萬變,以樸質勝詭辯。須知秦皇嬴政機智,魏文曹丕才宏,便是辯倒了群臣,駁倒了天下人,卻也失了「人心」。
最後,則是劉洎傳不能不提的重點:自請輔佐太子李承乾。
杜正倫傳說過,他規勸太子無效,就拿李世民的「御旨」出來說嘴,惹怒了我們唐太宗。
劉洎要接杜正倫的棒,就提出了三點。
第一,皇上你夙夜匪懈,兢兢業業地把所有事情都幹完了,於是太子只要躺著就能坐享成果。
第二,皇上所喜好的是文學書法,收羅天下名篇,於是太子只要躺著就能坐享成果。甚至連把這些收藏拿出來看看都懶。
第三,皇上每日接見卑劣之人,傾聽民心,了解朝廷是非,方能駕馭天下……卻要太子避開那些不好的人。
前兩個我弄得容易懂些,第三點就要請多費點心了。
講白了,三者歸一,就是說李世民把壞的辛苦的都一肩扛了,於是太子不知險惡,豈能知善?
還真有那麼點道理?劉洎也算是個育兒大師了。
李世民認為劉洎說得太好了,他自己也是長年受到魏徵協助,才不至於行差踏錯。那麼,就讓劉洎跟岑文本與馬周三人每日輪班,去感化感化太子吧。
後來太子李承乾還真的敢於直言仗義呢。
可不巧我們剛好知道,太子李承乾最後的敗亡,就是「為奸人所惑」。中間的細節,史書未言,我說一說,畢竟我們有未來之眼,劉洎沒有。
劉洎忽略的有兩點,一是由奢入儉難,李承乾的本質已經形成「養尊處優」,想要扭轉過來並不容易。李世民能聽諫,也是當年他在沙場,在武德太子之爭中,只要走錯一步就會萬劫不復,慢慢養出來的。
認真說李世民的本質,仍然是暴躁且唯我獨尊的。
再者就是,李承乾沒從李世民身上學到好的品德,不等於他什麼都沒學到。李承乾學會的,就是裝模作樣,虛應故事。
這就是育兒最大難題,大師們都不說的:縱使你有九好一壞,孩子就是會學到那萬中無一的壞。
好像劉備一堆無敵的相人御人之術,劉禪學不到半點,但「不甚樂讀書,喜狗馬、音樂、美衣服」這些就青出於藍了。
李世民瞞得過李淵,唬得過魏徵;李承乾自然也騙得過劉洎,騙得過李世民。
劉洎能說服嶺南五十餘城投降,本身怎樣也不會是個草包飯桶。進入朝廷,他更能投李世民之所好,循隙步步高昇,在看似平靜卻暗潮洶湧的貞觀時代,差那麼點就成為了「顧命大臣」。
對,即使他「改造」李承乾失敗,李世民仍然願意把李治交給他。
這是一個在政治跟政治兩方面都非常有能力的人,為何落得敗亡身死?
再回到貞觀最終勝利者之一的褚遂良之前,我們繼續看跟劉洎同傳的另一個「要人」。
馬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