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娃的臉色全白,沒有五官。她張著嘴巴開開合合,因為沒有上唇與下唇,像是一塊白色豆腐的正中央開了個圓形的口。
李靜紜把影片丟給何盈盈,「妳看這個人超噁心,完全看不出來是她了。」
何盈盈好奇地點開好友發送到自己 IG 私訊的影像,無臉的白色豆腐女孩發出奇怪的嗡嗡聲,像是斷斷續續連接的廣播。
「這⋯⋯這是 Angela 嗎?她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何盈盈瞪著手機上的無臉人形。
「超 creepy ~」李靜紜回得漫不經心,點開粉絲專頁查看後台流量,「反正她都過氣這麼久,可能要用這個力挽狂瀾吧哈哈哈。」
「我們那時候超瘋她耶⋯⋯」她還是有點感慨。
「是呀。妳的 IG 現在經營如何?」李靜紜低頭回覆粉絲們的訊息,嘴上早已改朝換代。
李靜紜對 Angela 的態度有些陌生,讓何盈盈看了恍惚。
她們高中時就是閨密。
Angela 是她們相識時就一起追的美妝部落客。
當初是她看到李靜紜在電腦教室上課不專心,螢幕上是 Angela 最新一篇文章的聖誕妝。紅色眼影與黑眼線,眼尾點綴白色羽毛,嘴巴塗綠色口紅。照片下有美妝教學手法,還有能在屈臣氏買到的彩妝資訊。
李靜紜在筆記本振筆疾書,沒注意坐在旁邊的她的視線。直到電腦老師逼近,她用肩膀提醒李靜紜。李靜紜收起視窗,跳回課程畫面,轉頭向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下課後,她問李靜紜,剛剛看的女孩是誰?
兩個人就此變成朋友。
每次聚在一起,她們討論 Angela 又出新文章,妝容主題從明星模仿到特殊化妝。直到某天李靜紜向她提議,不然我們化化看?當天下課就拉著她去買化妝品。
有些特殊妝容,開架式彩妝買不到,李靜紜會上網找有賣特效化妝品的網站。何盈盈常覺得新鮮,在旁邊看著李靜紜挑選化妝品,這個品牌的 215 色號羊駝色的口紅很美,那個品牌的眼影盒不要買。李靜紜邊說,邊用鷹隼捕捉獵物的目光,十分鐘內挑選完畢。
她想,自己能像李靜紜那樣乾脆就好了。
她們先自己化,又互相幫對方化,都是以 Angela 的妝容為參考範本。
李靜紜羨慕地對她說:「盈盈,妳的手指細長,適合化妝。」
「妳聲音又很好聽,適合拍影片,妳有想過唱歌嗎?」
被李靜紜這麼一說,何盈盈好好地觀察自己的手指,當天就去屈臣氏挑了指甲油,顏色是李靜紜經常擦的酒紅色,不過李靜紜說這是 Angela 最愛的顏色。
她國中時的確參加過合唱團,但那也是陳年往事了。
一天,李靜紜告訴她,自己也想成立 YouTube 跟 IG,「如果有一天能化妝化到跟 Angela 一起拍影片,人生功德圓滿。」
李靜紜拉著她到台北車站附近的相機街買攝影器材、腳架和打光燈,向她絮絮叨叨自己特別查了三點打燈法。後來學電影的朋友跟她講,像這種拍簡單影片的不需要那麼複雜,「我想說也是啦,我的個性滿隨性的,要我這麼細心我實在弄不來。」李靜紜笑說。
雖然對化妝品項如數家珍,李靜紜化妝時卻經常用手抹,何盈盈很早就建議她買刷具組,「妳真的很細心,盈盈,我覺得妳也應該成立頻道。」在結帳員用掃碼機親吻不同刷具組的空檔,李靜紜認真建議。
成立自己的頻道前,她先看著李靜紜每三天就更新一支影片,並向她分享自己會查詢 YT 和 IG 的演算法要怎麼下關鍵字。也看到李靜紜瘋狂地在其他美妝部落客的留言區留言,或直接教學「如何化出 XXX 部落客」的妝容,讓對方轉貼分享,又吸引一波粉絲,短短一年,累積五萬人。
回過神,她自己呢?
「我覺得我好像不太擅長經營這些。」
何盈盈回答得有些侷促,手指滑開那個嘴型蠕動、沒有眼睛鼻子的詭異白色人臉,畫面跳到了可愛小動物。
「只要認真一點,都會擅長的。」李靜紜清脆的聲音在她耳邊,「我都讓自己不顧一切。原本我都覺得自己應該沒辦法超越 Angela,可是妳看現在,我都做得到了,妳這麼細心的人一定可以。」
何盈盈只覺得胃更沉。
目前經營社群一年,儘管李靜紜會建議她畫些應景妝容,並幫她分享,讚數依然有限。甚至,有時李靜紜分享得太熱烈,何盈盈還會有股壓力。她喜歡李靜紜這個朋友,可李靜紜若是幫她太多,她又會感到彆扭。這樣的她,不夠認真嗎?
聚會結束後,李靜紜不像往常一樣陪她走去捷運站,而是說待會要參加一群知名 KOL 的餐敘。李靜紜熱情地擁抱她:「盈盈,有任何事都可以找我幫忙的。」
她目送李靜紜坐上 Uber。
這幾年,李靜紜瘦很多,氣色亮麗不少。小有名氣以來,健身房、瑜伽教室都會找她免費體驗,朋友圈也跟著擴大。載著李靜紜的車子離她越來越遠,何盈盈感覺這個從高中一路陪伴她到大學畢業的姐妹,似乎也會越來越遠。
而這一切,是不是因為她不夠認真?
幾週後的一場創作者交流會,活動窗口是李靜紜先前丟給她的,之後窗口便固定會寄信來。
何盈盈帶著自己精心準備的個人風格妝容出席。
那是一個帶點銀色光澤、宛如夜空倒影的煙燻眼妝。她的兩條手臂是黑色亮晶晶的鱗片狀,這是用水彩盤和亮粉調出來的。為了準備這個妝容,她不讓顏料難以清理,裸體將自己關在廁所慢慢調製。
她準備了小卡片,上面寫著她的創作過程。
當晚的圓桌餐聚,沒有人在乎她的妝容風格,沒人讀她的小卡。KOL 們熱切討論哪個牌子的公關品送得大方、哪些妝容能獲得最多品牌合作。
何盈盈試圖分享自己的妝容,話剛落就被打斷,欸,最近有看到 XXX 出的新品嗎?超好用!
沒有人看她。
何盈盈的喉嚨像被卡住一樣。
她還是再度嘗試,聊起李靜紜最近模仿的名人妝容。
這次有人回應了:「對!她真的很會經營,最近那個系列的互動超高的!」
何盈盈走出活動會場。
夜風微冷,她沒有回家的衝動。
手機傳來震動,李靜紜的 YouTube 推播新影片,主題是「三個眼線畫法讓你變成 BLACKPINK Jennie」。
何盈盈點開李靜紜最新的影片播放,語氣、手勢、鏡頭角度,甚至連眼睛閃動的頻率,她都看得一清二楚。高中認識到現在,沒人比她更了解李靜紜。
回到家裡,何盈盈將所有化妝品擺在桌上。
這些全是李靜紜推薦的,或是之前自己向她借的。那些化妝品,本來應該要還,但李靜紜從沒開口要。她想,可能對方早就遺忘。李靜紜的公關品堆積如山,少幾樣應該不會察覺吧?
過去想到這,何盈盈都有點心安理得地繼續用著它們。
此刻,她盯著這些化妝品發呆。如果現在是李靜紜,她會怎麼啟動妝容?
她知道李靜紜會先化眼睛,才會上基礎粉底液。
何盈盈才伸手拿起眼影盤,李靜紜影片中的手勢、步驟,還有說話方式,在腦海輪播,啟動一場好友也不知道的降靈。
手機瘋狂震動,訊息通知一條接一條地跳出來。
「何盈盈爆紅了!」
李靜紜盯著群組裡的截圖,何盈盈的影片在社群瘋狂轉傳,主題是——「教你五招畫出靜紜妝」。
李靜紜點開影片,何盈盈在鏡頭前微笑,語調沉穩、手勢流暢,刷具在她手中轉了一圈,下一秒又把刷具丟掉,改用手指塗抹按壓,乾脆豪邁,眼尾微挑,神情自信。
李靜紜怔住。
她站在鏡子前,看著另一個自己對她微笑。
何盈盈的訊息跳了出來:「我學得像嗎?夠不顧一切嗎?」
李靜紜手指停頓一下,快速地打字。
「超像,妳太強了哈哈哈!」
她們一起出席時尚場合,一起參加 KOL 餐敘,一起去互惠合作的健身房與瑜伽館運動打卡拍照,並在會後一起搭 Uber 回家。漸漸地,粉絲們都知道她們的姐妹情誼,還會說:「妳們兩個好像雙胞胎。」
她真心為姐妹的努力感到喜悅。
可漸漸地,有些事不太對勁。
先是一次,李靜紜與何盈盈外出度假,向對方分享自己接了大學講座,會在上面分享自己的名言:「風格是摸索來的,不是模仿來的。」
何盈盈提前一步,在 IG 發表短影音,用的是李靜紜一貫在剪輯影片時設定的加粗宋體,對著鏡頭微笑:「風格是摸索來的,不是模仿來的。」
粉絲們大量轉傳,這句話變成了何盈盈的名言。
她想到當初與何盈盈在高中、大學一起化妝的情景。她記得何盈盈很重視自己,況且,「概念跟理念,本來就是要被傳遞的。」她這麼對自己說,應該是巧合吧?
事情隔沒多久,李靜紜被品牌受邀到韓國參加美妝賞。
閒暇時在東大門閒逛,她看到一群韓國中年大叔聚集抽煙。李靜紜靈機一動,走上前去,逕自坐在他們面前,打開手機鏡頭錄影,就地化妝。大叔們紛紛對著鏡頭投以狐疑的表情。李靜紜把這股反差畫面剪輯成短影音,特意找了可愛俏皮的音樂做搭配。
底下留言「好好笑」、「靜紜好可愛」,李靜紜時不時點開愛心和大拇指符號,瀏覽著早就看過無數次的不同粉絲圖像。
她差點沒有讚嘆自己的天才。
畢竟,這是憑空想出來的。
過去拍攝化妝影片,李靜紜會浮現 Angela 的臉。
自那天偶然滑到那張白色無臉面孔,她就會時不時夢見這個沒有上下唇的嘴巴在眼前開開合合。而且最近,她經常恍神。
早上起床低頭洗臉,抬頭一瞬,臉上竟空無一物,像沒有被墨水染過的白色畫布。
她尖叫一聲,再看一次鏡子,一切正常。
手機又傳來震動——何盈盈推播兩則新影片。
她在日本旅行,右手拿棉花糖在街上走的影片,左手拿著毛筆在臉上塗抹,變成一個單臉黑天鵝妝容;她在飛機機艙,一群旅客為背景,她開著鏡頭化妝,空姐經過,對她抱以無奈微笑。
何盈盈的兩支影片,讚數遠比自己的還要多。
站在浴室鏡前,李靜紜的雙腳有些站不穩。她緩緩抬首,與鏡子裡的自己對視。那張臉毫無血色,一瞬間,她甚至覺得自己即將化為透明。
她應該提醒何盈盈嗎?
怎麼提醒?
她這兩支影片並沒有完全照抄自己,但以人群做背景、手拿棉花糖的搞怪風格,這不是向來害羞的她會做的事。然而,她卻感到一種隱藏滿足——或許這個閨密,只能靠自己的點子才能活下去?
可是不知為何,她仍然不安。
美妝市場的人來來去去,如果不想被取代,就得找到新的道路。
當然有時候,李靜紜也不懂自己。
也許,是她允許何盈盈這麼做的。
某日在咖啡廳與其他 KOL 聚餐時,耳邊傳來高亢嘹亮、充滿野性的嗓音,搭配清新簡單的吉他。演唱者不是唱中文,也不是唱英文,像是在某個渺無人跡的空谷懸崖亂喊亂叫。
李靜紜上網查了一下,是王菲的〈浮躁〉。
這些年,她見過不少 KOL 開拓本業之外的事業版圖。有人拍電影,有人出寫真書,有人開餐廳。她知道自己演戲不行,但唱歌呢?
現在的科技,只要修音,應該就可以了吧?
為此,她在家裡試吼了幾句,用手機錄音,好像狀況還不錯。
明明知道不該再跟何盈盈說,她還是忍不住。
「最近覺得美妝領域玩膩了,想試試不同的東西。」
與何盈盈見面時,李靜紜提到這個點子。
「我想找專業的音樂製作人做一張專輯,整張專輯不是中文也不是英文,像野人那樣亂吼亂叫。」
「如果可以的話,我還想自創語言,比如『我』唱成『樓』,『愛』唱成『萊』,『你』則是『靈』,所以就會『樓萊靈』,做一張自創語言的實驗專輯。」
想到這個企劃時,李靜紜還是很興奮。
「超酷耶。」何盈盈說。
她讀不出何盈盈的表情。可能是自己產生了懷疑,所以就連何盈盈的微笑,還有誠懇的眼神,她都覺得上過一層膜。
「因為做一張專輯都要五、六百萬,我還在存錢。」李靜紜坦誠,「大概存個半年就差不多了。」此前,她已盤算多接幾單團購,也請人推薦適合的音樂製作人。
「靜紜,妳以前就很有創造力,然後行動力又強⋯⋯」何盈盈說得遲疑。
「有才華倒是還好啦。」李靜紜敏銳地捕捉到了何盈盈的落寞。
「妳現在也發展得很好呀,我看妳那個吃棉花糖的影片、在飛機上拍化妝的,還有複製我的妝容⋯⋯那些都超好笑耶!」她特意點出何盈盈模仿自己的例子。
「對呀,其實是妳給我的靈感。」何盈盈說,「謝謝妳,有妳真好。」
李靜紜反而不曉得該怎麼回答。
「盈盈,妳有沒有想過經營自媒體到現在,妳最大的目標是什麼?」她倉促地轉移話題。
「唔⋯⋯」何盈盈認真思索,「暫時沒有想到耶。妳呢?」
在與何盈盈聊到這個話題前,李靜紜也沒想過。
「我最大的目標,就是能創造一個作品,讓其他人也能從中得到他們的自我實現。」她對於說出這句話的自己感到意外,「我覺得這個專輯就是一個嘗試吧,讓其他人覺得,喔,李靜紜可以,那我也可以試試看,大概是這樣。」
她竟然被自己說的話感動,眼眶泛起淚花。
所以幾個月後,當她見到何盈盈無預警在 YouTube 頻道發表單曲時,她的手指顫抖了。
MV 裡,何盈盈穿著米白色的紗質長袍,與摩洛哥古老的城牆融為一體。她張嘴,每個音節都圍繞著 O 和 A 打轉,呢喃著不存在的語言。微風吹來,她的長袍猛然翻飛,長髮似狂亂觸手在風裡亂舞,看起來像是從某個異世界甦醒,和過去那個平凡的何盈盈斷裂成兩個極端。
李靜紜胃痛了起來,盯著何盈盈在單曲底下搭配的文章——
「從國中的時候,唱歌才是我最大的夢想。而我最大的目標,就是創造一個作品,讓其他人也能從中得到他們的自我實現。讓他們知道如果何盈盈能做到,那麼自己也可以。」
她看見握著手機的手掌越來越透明。
螢幕因為她的放空而陷入一片漆黑。
李靜紜在漆黑反光的鏡片上,看見自己沒有五官的臉。
和李靜紜見面時,已是單曲發佈後三個月的事。
這三個月裡,何盈盈變得很忙,輾轉不同的時尚場合、音樂節嘉賓邀約之間。自從實驗單曲推出,她的名字開始出現在各種討論中。人們說她是網紅轉型成藝術家的成功範例。粉絲湧入她的頻道。她的每場表演,座無虛席。
每次站在舞台上,燈光打在她臉上,底下是一片沸騰呼聲。何盈盈會深吸一口氣,對著觀眾說:「希望我的作品也能為你們帶來自我實現。」
她總是哭得淚眼汪汪,尤其當台下群眾跟著她一起哭泣時,那種情緒流動讓她確信,這就是自己想做的。況且,她與群眾沒有距離。
又況且,她的交際圈也隨著知名度擴大,有了許多朋友。
她為此熱血沸騰。
記者採訪她,問她靈感從何而來?
她說,是姐妹推薦去聽王菲的〈浮躁〉,自己聽完後生出的想法。每當這個問題結束,下個問題沒有接著追問「那位姐妹是誰」,何盈盈會感到一絲微妙的放鬆。這樣當她在舞台上唱歌,浮現李靜紜的畫面會少一些。但她也覺得,李靜紜會為她高興吧?因為她是有提到這是姐妹帶給她的靈感。
因此,今天親眼見到李靜紜蒼白的臉龐,她先是震驚不已,又覺會不會是自己讓她變成這樣?
然而,當李靜紜直接向她挑明「這個點子是我告訴妳的」,她卻沒有辦法接受。
「我不懂妳在說什麼。」她冷淡地說:「王菲很多年就會亂吼亂唱,這不是什麼多創新的點子。」
「可是如果我沒有告訴妳,妳真的會浮現這個靈感嗎?」李靜紜虛弱回擊。
「國中合唱團的時候,老師就是讓我們練習王菲的歌。」
何盈盈口氣仍舊冷靜,在李靜紜約她出來之前,她就聽說有些 KOL 會偷錄音。況且她確實加入過合唱團,國中時也有聽過王菲。
李靜紜的臉色依舊死白。
何盈盈有點想關心她。
可是看見對方不甘心的眼神,她知道,這段友誼到此為止了。
「妳會為此付出代價的。」李靜紜喃喃說道。
何盈盈卻看著她嘴巴開開合合,像被消音。
李靜紜消失了。
再次見到李靜紜,是和幾個歌手好友聚會。
席間有人傳影片,無臉女人一張一合地開著嘴,沒有聲音,僅斷續的嗡嗡雜訊。每個人都認不出來是誰。她知道那是李靜紜,手指卻迅速滑過,像是滑過一段與自己無關的記憶。
然而現在的她,無心想這些。
何盈盈的靈感卡住。
她嘗試想出新妝容、新的單曲主題,每次提筆都只能寫下模糊概念。
但這沒關係,她在直播裡隨口拋出幾個想法:「最近在考慮情人節快到了,或許可以設計一個『為男同志謀福利的妝容』,但目前還沒什麼靈感……」她笑著問粉絲們有沒有什麼靈感,見留言七嘴八舌,但都是組合過的東西,沒什麼新意。
她笑著轉移話題,和粉絲聊起日常。
一週後,一個新崛起美妝網紅 V 橫空出世。
她主打「男同志妝容」,邊化妝邊跳艷舞,短時間內吸引了大量粉絲關注。
何盈盈當然注意到了。
她沒放在心上。
她早就說服自己,這樣的事時常發生,創意是流動的,每個人都會互相學習。但她熬夜的時間變多了,因為她必須趕快發表新作品。而她想做一首與「閨密」有關的單曲。
一次夜晚直播,她隨口提了。
「我很想做一首關於姐妹情誼的歌,講那種從小一起長大的閨密故事…」
她閃過李靜紜的臉,記憶很快被其他話題沖淡。
又過一週,她滑開手機,看到 V 發布的新影片。
何盈盈的視線經過 V 的影音標題,瞳孔震顫。
——閨密翻唱企劃。
影片裡, V 找來自己的音樂人好友,兩人在台灣不同城市的各個角落合唱,不只有城市巡禮的畫面,還結合原住民語、客語、台語和中文。還在歌曲的最後講述彼此的友誼,又講到了與台灣這個國家的感情。
影片瞬間爆紅,大量轉發與討論。
甚至,有媒體稱這是年度最暖心的創作。
何盈盈的喉嚨有點乾。
她連忙走進廚房倒水,又坐回書桌前。不知為何腦袋一片空白,沒有任何靈感。她握著筆,卻無法集中注意力,甚至,感覺有什麼東西在慢慢從她身上剝離。
她又想起李靜紜。
這不可能。她搖搖頭,告訴自己是太累了,需要休息。
一晚直播,何盈盈讀到一條突兀的留言。
「欸,我們聽不到妳的聲音。」
她愣了一下。以為是設備出了問題,調整麥克風,重新開機,甚至問現場的觀眾,現在有聲音了嗎?觀眾回應,還是聽不到。她瞪著螢幕上的自己,嘴巴開開合合,直播畫面裡沒有傳出任何聲音。
彈幕裡忽然有人問。
「剛剛有一瞬間,妳的臉是不是變白了?」
她的心跳越來越快,趕緊切換手機為前置鏡頭,看到自己完好無缺的臉。
一定是錯覺。
何盈盈安慰自己,繼續直播,強迫自己專注話題,不讓這份不安擴大。只是她沒發現,關掉直播後,手機螢幕的反光,映出一張臉色蒼白,嘴巴緩慢開合的無臉者影像。
何盈盈依舊無法想出新點子。
她逐漸意識到一件事——自己的大腦變空白了。
她想不出妝容設計,寫不出新歌詞,就連日常發文都變得機械;她習慣性在直播中拋出模糊的靈感,試圖讓粉絲幫助她激發創意,可是剛說完沒多久,那個 V 就會發布極為相似的內容,執行得更快、更完美,成為市場新趨勢。
何盈盈搜尋這個 V 的資料,對方粉絲數已經正式超越自己,媒體將這個人稱為「開創新時代的創作者」。
何盈盈,出現在報導與活動的頻率越來越少。
她的身體越來越虛弱,躺在床上的時間越來越久。
一日,當她打開自己的社群帳號,想回顧自己過去的影片,影片網址無效,顯示為 404 錯誤。甚至,她的一些貼文消失,照片變得模糊,連自己的留言紀錄變得斷斷續續,彷彿這個帳號正在慢慢地被清除。
何盈盈打開品牌合作的電子郵件,確認是否有新的邀約,登入時系統彈出「此帳號不存在。」
她用力掌摑臉頰,打在臉上卻軟糊糊,像在打一個沒有固體形狀的果凍。然而她無心思考,她還在試圖重登社群平台,帳號已被登出,當她輸入密碼,系統依舊回應「帳戶不存在。」
很快地,她的手機開始無法辨識指紋,臉部辨識功能也失效;她試驗用信用卡刷卡結帳,被銀行通知無此帳戶;她慌到拿出身份證的手都在發抖,看到上面已經變成一片空白。沒有何盈盈這三個字。
她打開手機前置鏡頭。
一張純白的、沒有五官的臉,嘴巴像白色豆腐一樣開合著,發出嗡嗡的雜訊聲。她伸手摸自己的臉,指尖穿透皮膚,像是觸碰到一層虛無的霧。
在記憶完全消失之前,有件事竄進了何盈盈的腦海,無比清晰。
那是李靜紜的第一支爆紅影片,原本眼尾長長的白色羽毛,被她換成了響尾蛇的綠色紋路。
李靜紜在化這個妝容時,她轉頭,對她燦笑。
「這應該讓 Angela 的粉絲看不出來吧?」
何盈盈消失過後的不知道幾年之後,也許五年吧,也許超過五年囉,甚至最後一個人消失之前,他也不太記得了。他連他是誰,他都不知道。
地球上的社群帳號,逐漸變成無臉人。
城市裡的大螢幕仍然播放著直播,無臉者們的嘴巴開合,發出嗡嗡雜訊。
沒有人知道誰在說話。
也沒有人在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