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優第一次發現那種能力,是國中的時候。
「她真的一次兩個人?」其中一人問,語氣裡有掩不住的興奮。
「你信不信,她先跟隊長在體育館後面,還沒過一個小時,就換副隊長來接。」
林優站在轉角後,身體一動也不敢動。甚至不敢呼吸太大聲。
下一秒,喉嚨癢了起來。
不是普通的癢。那像是火。她覺得有什麼東西在體內膨脹,一點一點地燒,從舌根燒到心臟。她伸手按住嘴,手心都是汗。她想忍住,她真的試過。
她坐在教室角落,眼神發飄。
「妳怎麼了?」她的好友問。
她只是搖頭。
一下課,她把好友拉進廁所,門關得緊緊的,像是防止什麼靈體從外面鑽進來。
「我跟妳說一件事,但妳不要講出去。」
她說,然後把剛剛聽見的話全部說了。
第二天,全校都知道。
那個被傳說中的女孩在早上第三節課時突然衝出教室,眼睛紅腫,鼻音重。據說她請了好幾天假才回來,從此換了髮型,換了朋友圈。她原本以為,這就是八卦的威力,或最多是命運的巧合。
直到那天下午。
音樂教室空無一人。她隨手彈起琴來。是手自己動的,像是什麼力量通過神經指揮著肌肉。旋律柔順又清晰,她彈得出奇地流暢。她不知道那是什麼歌,只是沉浸其中。等老師推門進來時,她停下來。
「你練這首多久了?」老師問。
「我沒練過。」她說。
老師狐疑地看著她。
「這是某某的比賽指定曲。她一直彈這首。」
「可惜後來發生事情後回來,她就不會彈了。」
林優的手還放在琴鍵上,旋律餘溫未散,她想起體育館飄來的秘密,女同學們的交頭接耳穿過腦海,就像這旋律,不曾練習,卻一字不漏地重現。她突然明白了。
某些東西,被她拿走了。
她開始觀察。
不是每次說出秘密都會帶來什麼,但有些特別的、沾黏著羞恥與脆弱的東西,當她說出來,彷彿就撕開了什麼。然而,又不是每個秘密都有效。有一次她試著傳播某同學偷藥的事情,什麼都沒發生。她才知道,只有那些藏在心底最深、會讓人崩潰的那種東西,才會導致轉移。
她慢慢理解,自己是透過說出口來達成那個交換,像打開一扇門,把裡面的光整個帶走。她不懂為什麼是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必須「說」,但只要她說,那東西就會掉出來,落進她身上。
她不敢說這是能力。更像是一種病。
不說就發熱,說了才能活下去。
她那晚沒再碰琴,但走出教室時,整個人卻輕了幾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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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靠那首琴曲進了藝術大學音樂系,就像一雙陌生的手在紙上簽名,她只負責交卷。
學校的門開著,那些年少氣盛的才子才女還在門口徘徊,而她一腳跨了進去,跟回家步伐那樣不急不慢。
同學裡有個小提琴少年,擅長巴哈,聲音乾淨如晨光。每天清晨六點半準時在琴房練習,像跟神明告解。
有天早上,她坐在走廊盡頭的椅子上等教室開門,透過玻璃窗看見他在琴房練琴。男助教靠在牆邊,兩人一邊說話,一邊笑。
不是普通的笑。
那種笑有私密性,像兩個人偷偷擁有什麼東西。她沒多想,但眼神黏上去,見少年靠過去,把琴放在一旁,助教沒退。他們交談很輕,故意讓聲音不擾動什麼界線,那種從裡面照出來的信任與挑釁。她知道那是戀愛,精確而緘默的那種。
傍晚,她回到宿舍,喉嚨又發熱。
她知道自己正站在選擇的岔路前。
她想偷他的才華。
但如果偷錯了呢?萬一她偷來的,是他對助教的愛?那樣的愛,她不想要,也不會用。
她一直以為自己偷的是聲音,是技巧,是那些可以拿來排練、得獎、被記住的東西。但那晚她站在窗外,看見少年將琴放下,身體輕輕靠過去,那個動作太自然,像不是愛情,是他呼吸的一部分。
她又不確定自己想要的是什麼。
那樣的信任,像某種溫柔的重力,一碰就會陷進去。她只是站著,就感覺那才華已經被什麼東西包住,像音色被擦亮是因為有人在旁邊守著。
她低頭,看著自己手心發熱。
她想了很久,似乎都可以了。
然後她說了出去。
少年沒來上課,隔週就辦了休學手續。有人說他心理壓力太大,有人說他父母反對他的性傾向。她不知道是不是,但當她拿起小提琴,在排練時拉出第一個音符時,她就知道,她得到了什麼。
那音色就像他當初站在琴房角落,一邊拉奏一邊望著助教那樣,乾淨,純粹,有欲望的輪廓。
她又不愧疚了。
她想,如果才華才是他內心最重視的東西,那麼對助教的愛,不過是他上位的煙幕。
聲樂、鋼琴、作曲,她樣樣略懂,樣樣精準。老師們讚嘆她的天賦,說這是天注定的藝術之女。她站在講評會中心,微笑頷首,想著剛剛洩漏出去的秘密:誰父母離異,誰患抑鬱症,誰偷吃藥,誰偷偷跟助教交往。
這是一場盛大的轉移。
才華像泉水一樣湧進她身上,代價則安靜地散開在那些原本該閃亮的同學眼神裡。
她有時也會想,奇怪,為什麼大家都那麼在乎才華呢?那麼努力想證明自己與眾不同?但她還是要偷。因為如果她不偷,她就什麼都不是。
後來,演藝圈的門,她開起來像熱水壺冒咕嚕,按鈕輕響,人就進去了。
她正式上鏡,是頂替女新人的位置。化妝師給她畫了個乾淨妝容,口紅是淡的,像病人剛甦醒。
攝影棚冷氣開大,她雙手發抖,但說出口的第一句台詞,卻像從那位女新人喉嚨裡直接借來的聲音。
那是一場政治辯論戲,劇本設定主角是批判對岸政策的年輕議員,必須在鏡頭前慷慨激昂地說出立場。
「我們是台灣人,拒絕被統一,台獨萬歲!」
她聲音響亮,字字如砲。
現場人員有點錯愕,台詞太直白,卻夠力。
原本這角色是為女新人量身打造,那女新人在上週被爆出參加過兩岸青年融合論壇,流出她揮舞五星旗、站在主席台上喊口號的照片。畫質雖模糊,但足以讓劇組撤換人選。
只是她記得第一次團體試鏡,女新人坐在休息區接電話,小聲地說:「那時候是因為我男朋友在對岸工作,我只是陪他走個場……他說只要喊幾句口號就行……」
她沒有刻意偷聽,但那三分鐘的通話在她耳裡留下線索。那則簡訊就從她手機裡發出去,某女新人政治立場親中,有圖有真相,建議查閱兩岸論壇。
劇組迅速更換演員,她順勢上場。
喊出台詞時,她感覺自己和那女孩的聲音融為一體,一個人在體制裡喊出忠誠,另一個在螢幕前擁抱敵意,她們像雙生靈魂,一人燒掉立場,另一人繼承它的力道。
一切都順理成章到不需要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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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是金鐘獎後的餐會,林優入圍了最佳女主角,憑著那部政治劇,聲勢如日中天,卻還是輸給了另一位演藝資歷更深、呼聲不斷的影后。
宴會結束早,她獨自坐在沙發邊,指尖輕敲著酒杯。紅酒像止痛藥,冰得太透,入喉發麻。
「你真的演得很好。」有人在她旁邊坐下。
是某位製片人,之前耳聞,有加臉書,但不算熟。他靠近她,眼神懶洋洋,像一隻剛吃飽的貓。
「你知道那影后怎麼上位的吧?」他問,語氣輕得像順風。
她不說話。
他湊近了些,像怕別人聽見。
「你以為她靠演技?她陪了三個大老闆,還不止一次。據說有一場還是在山上,野外,露營帳篷裡。」
她聽完,轉頭看了看屋內。
幾分鐘後,她走進洗手間,打了一通電話給她的經紀人。
「剛剛聽到一個故事。」她說。
一週後,新聞爆了。影后被拍到在某山區與投資人私下會面,照片模糊卻意味清晰。
她沒有參與任何操作,但她的聲音早已植入那條新聞鏈的最初一環。
資源落在林優手裡。
原定的代言、劇本、廣告全改名貼到了她臉上。主角休息室裡,她喝下一口白開水,別人遞的,剛剛好溫,不燙口。她知道這不是偶然。
她的語言,開始接管別人的命運。
林優就是這麼偷個不停。
說出一個秘密,得到一點東西。有時是才華,有時是語氣,有時候是一段受人喜愛的身世背景——某演員的貧困童年、某導演的離經叛道、某編劇被退學三次仍考上北藝的勵志傳說。
但她慢慢發現,當她碰觸的對象地位越高,所竊取的東西就越詭異。越難測。
像是那位老戲骨,從她嘴裡洩漏出的,是他在退休前偷偷補辦一場沒有觀眾的舞台劇,只為讓他死去的父親能「看見他一次」。
她以為自己會因此得到他最後的舞台魂魄,但隔天早上醒來,她卻會無緣無故想親手縫一套戲服。
還有一次,是那位名模。
名模的秘密,她不曉得其實是渴望變胖,好像一旦身體有點鬆弛,就能證明世界不再盯著她。林優說出那個秘密的第二天,看見自己一上鏡就臃腫。她知道那不是鏡頭問題,那是願望本身入侵了她。
有時她會想,是不是那東西其實不是她偷的,而是自己要被送來。
她只是覺得自己好像偷習慣了。所以看到羨慕的就拿。不管拿到什麼。她手腳乾淨得像職業扒手,心裡卻開始發虛。
那天,她拍完戲。下戲時間是晚上十點,棚內一片清冷。她坐在道具組沒收走的床邊,一整天沒吃飯,只啃半個三明治。燈還亮著,天花板空得沒有任何反光。
副導進來幫她收尾。
他說:「今天的戲你演得不錯。」
林優沒抬頭:「我連今天劇情是什麼都忘了。」
副導笑了一聲:「你太累了吧。」
「不是累。是……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在演什麼。」林優說。
副導不再說話。
她抬起頭。「你有沒有覺得,這些戲,這些話,我講了這麼多年,好像從來不是我自己在講?」
他聳肩。「那妳要演誰?」
「我不知道。」她說。
那一晚回到家,她沒有說出任何秘密,沒有打開手機。她泡杯茶,放下,又涼。她坐著什麼都沒做,身體卻像卸下了什麼太重的東西。
那重量不是什麼人名或故事。
是語言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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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優不再說秘密了。
她試過。有幾天她完全關掉手機,關閉社群,不見任何人,甚至搬去了朋友山上的別墅。她以為,只要安靜,就能把那團在喉嚨裡翻滾的熱堵住。那熱像燒水的壺蓋,不再冒聲響,但氣壓從沒真正消失。
秘密依舊流出去了。
有時是她夢話裡的片語,有時是簡訊自己發出的片段。最離譜的是,有次她只是在記事本裡輸入幾句回憶,過兩天那段文字就出現在網紅八卦頻道的影片標題上。
有女藝人打電話來罵她。
「林優,你到底什麼意思?我有求你幫我說出去嗎?你瘋了嗎?」對方哭著的聲音尖利到像刀劃耳膜。
林優說,不是她說的。雖然她也不確定,但她必須否認到底才行。
女人更惱怒,「那妳告訴我還有誰會說?」
通話錄音很快被放上網,標題加上紅字:「崩潰現場!女星怒嗆林優!」
網友罵她是毒蛇、是妖女、是娛樂圈的瘟神。她在評論底下看見自己的名字像病毒一樣擴散,每一筆畫都沾著怒氣。
演藝圈裡的朋友開始對她避而遠之。
也有人悄悄靠過來。
「欸,我跟你說一件事,不要講是我說的喔……」
「你最近有沒有聽到那個人出軌的事啊?」
林優知道他們不是信任她,而是需要一個出口。她是個方便的出口。
她試著閉嘴。
但每一次她忍住,身體就更虛弱,像得不到語言的胃病。她無法預測,若不說,詛咒會如何變形、如何惡意補足那些細節。
於是她只好說,割腕放血那樣說,說得乾淨些,說得漂亮些,至少讓那些秘密別在她睡夢時莫名其妙地變得太醜。
某天清晨,林優在洗手間刷牙,忽然感覺有點喘。
她想,也許她現在最渴望的,是平靜。
不是安靜,是那種從身體底部開始安穩、延伸到指尖的寧靜。她好想尋找一個心裡有寂靜,不是只有空洞的人。如果那樣的人存在,她想見一面。
不是為了說話。
是為了偷走那種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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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終於出現了,在一次品牌飛行活動的晚宴上。
她站在落地窗前,像一朵羽毛落在玻璃上,輕輕附著卻無聲無痕。是某位經常跑國外的女明星,穿著銀灰絲絨長裙,姿態像一縷風裁過山脊,沒有溫度也沒有皺褶。表情淡淡,眼神像沒睡醒又從不做夢的人,安靜得不像人類,而像某種被精心設計的寂靜裝置。
晚宴中間,兩人在外頭吹風。
「你看起來有點累。」女明星忽然說,聲音像煙一樣沒有明確方向。
林優點了點頭:「對啊,謠言好多。」
女明星遞給她一根煙,自己也點上。
「我以前也常這樣,睡不好,講太多話,聽太多話,夢裡全是噪音。」
「那妳後來怎麼辦?」林優問。
「我出國。」女明星看著遠方燈火閃爍,「不是去度假,是……我喜歡買牛郎。」
林優看著她,不太確定自己是不是聽錯。
女明星只是笑了笑,像知道就算對方說了也無妨,又或是長年在國外根本不看新聞:「那不是什麼醜事。有時候,比起陪伴,我更需要一個可以讓我忘記身份的人。」
「那樣我會覺得安靜,真的安靜。哪怕隔天就會消失,但至少那個夜晚,我是被安置好的。」
女明星沒再多說,煙灰掉落在地毯上。
林優低頭看著那一點灰燼,像什麼正慢慢燒穿她的皮膚。
「我好想要妳這份平靜。」她悶悶地說。
幾天後,她把這段話說給燈光師聽,語氣輕柔,像遞上一張折得平整的紙條。
後來她才發現,有些人是在痛苦中靜下來的。像那女明星,講得輕描淡寫,卻在每個句點後都留著一小段沉默,像在聽自己的心跳回音。
事後林優回想,自己說「我想要這份平靜」的時候,好像都嚇了一跳。
她是真的想要嗎?還是她只是渴望那個不被要求、不被識別的晚上,那個可以不用挪動自己去討好或訴說或換取的空檔?她幻想自己也可以被安排,不是戀愛,不是慾望,而是那種無需控制、不再需要「贏」的時刻。她以為,那就是所謂的平靜。
所以她說了出去,卻不知道那杯水裡藏了多深的烈酒。
她開始做夢。
她以為偷來的,是某種能被人照看的靜默。但她知道錯了的時候,是在夢醒後,身體還在顫的那一刻。
那不是安靜,是被靜音的尖叫。
她想要安置感,卻偷來只能在羞辱中維持秩序的信仰。那信仰太沉,像從骨髓裡滲出來的毒,無法退貨。
夢是一座神殿,牆壁佈滿濕冷的皮革,天花板滴著水珠,像低聲的警告。
她在八歲的時候,不,應該是說女明星八歲,被綁著手腕、塞著嘴布,光著身體推進一間灼熱的屋子,牆面貼滿經文,地上灑鹽,男人們圍成一圈,白袍、光腳、低聲誦經,聲音像蜂群。
她赤裸地跪在中央,地上鋪著厚厚的紅毯,觸感像被剝皮後的舌面。
他們不是說話,他們是讚美。
第一個男人走上前,手裡拿著銀色的皮帶,將她的手腕綁在儀式桌的邊緣。他的動作很慢,像在繫上祭品;第二個男人掏出蠟燭,點燃,在她胸前滴下,燙意像刮開傷口時的溫柔。他的眼神空洞,只有手在顫抖;第三個男人在她耳邊念咒,是某種兒時詩句。
她聽得懂,是邪教裡那位自稱先知的男人,用唾液和油摩擦她的下腹,說這是通往神的門戶。
她沒出聲。甚至開始迎合。他們輪流壓住她、擴張她、勒住她的脖子,讓她幾度昏厥又甦醒。每一口呼吸都像違禁的恩典,每一個器官都像屬於他們。
「妳是神的器皿。」
她的膝蓋壓著鐵鏈,一個又一個的男人脫下褲子,像聖餐儀式般依序完成他們的擁有。沒有哭,沒有掙扎。八歲女孩的眼睛只睜著,像水裡漂浮的一枚硬幣。
林優看見那個女孩被壓扁、壓碎,像麵糰捏進鐵網,再抽出來重新塑形。
但更可怕的是,她感覺到那孩子的快樂。
她覺得自己不是被侵犯,是被奉納。她不逃,只是被浸泡,像正在熟成一場神諭。是被使用的時候才會存在的那種快樂。只有在痛跟羞辱裡,她才感覺自己像是某種「東西」,有功能、有名稱、有意義。
女孩變成女明星後,也這麼活。
每一個打她、罵她、叫她閉嘴的男人,都是她偷偷懇求的主。
原來林優偷來的平靜,從不是遺忘,是極端控制下的重複,是一種只在痛裡才能維持呼吸的呼吸。
/
她開始模仿。不是刻意,是身體先行。那些姿態,那些神情,像是被埋在骨頭裡的某種語法,一點一點從她皮膚底下長出來。
她學會怎麼用眼神邀請,怎麼在一場派對中適度靠近,怎麼把膝蓋貼在各個老闆的椅子邊緣,聲音柔軟到像一根線。她不再說明白話,只留縫隙,讓對方往裡投遞慾望。
那晚,她沒有喝醉,但她主動靠了過去。
導演說她喝太多,她搖頭說還不夠。
「你可以對我做任何事,我不會反抗。」她的嘴唇貼著他的耳朵,像是道祕密的咒語。
房間裡的燈是黃的,鏡子反射出模糊的線條。她開始跪下,主動張口,動作乾淨到像排練過。導演伸手拉她起來時,她卻抬頭:「你不想踩我嗎?我可以舔鞋子。你打我吧,讓我知道我還在這裡。」
導演怔住,說不出話。
她坐在地毯上,胸口起伏,眼裡卻空無一物。
那一刻,她不是林優。她是每一個曾經被使用過的器皿。
但某個地方,林優還在,但不多。她的內心像一扇破裂的窗,風一直灌進來,一邊搖晃一邊想關上,卻找不到那只遺失的鉸鏈。她想逃離自己的身體,但身體抓著她不放。
她知道這不是她,但也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心愛著這份虐來的平靜。
所以她哭了,不是被傷害的哭,是半夢半醒的哭。
終於,她受不了。
她決定說出她最大的秘密。
「我只要說出秘密,就能奪走對方的東西。」
她錄成影片,上傳到網路。
她想,也許把自己整個交出去,詛咒就會停。雖然她一度盼望那影片會被當成一場表演,或一種過度坦白的自毀。她可以不會那麼狼狽。
但不到一週,那句話就開始被模仿、轉發、剪輯。
有人說她是先知,有人說她精神崩潰。
更多人則效法她的語氣——用輕描淡寫的方式,說出世界最沉重的話。
然後,洩密潮來了,像潰堤那樣,不可回頭。
詛咒確實停了。
她醒來時,喉嚨不再灼熱,手機沒有再自動發訊息。沒有人質問她,記者也不再追蹤她的行蹤。
所有人只記得她說過一句話:我只要說出秘密,就能奪走對方的東西。
從那天起,社會開始崩潰。
人們一個接一個站出來說出秘密。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假的。有人說出同事偷吃上司的老婆,有人說出自己曾經墮過三次胎,有人說別人藏了同志身份二十年。還有人什麼都沒做,卻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做過什麼。言語像潰堤,流進每一個對話裡。
真相與謊言混成一種新語法,誰都無法驗證。
她坐在窗邊,看著新聞:又一位女演員跳樓。
她想,如果每個人都有秘密,且秘密都是需要他人才能存在。那麼如果要破解魔咒,是不是只要創造一個「只屬於自己,但又無法說出去」的秘密就可以呢?
她再滑了手機,看有人留言說自己其實有被富商包養的過去,有人說她其實是受害者,但誰也說不清。
太混亂了,她想,這一切該有人終結。
她走進浴室,剪刀放在洗手台上。鏡子裡的她沒有任何表情。
她割斷自己的舌頭,磨掉十根手指的紋路。
她無法再說,也無法再寫。
秘密從此沒有出口。
世界一點一滴回歸秩序。
幾天後,LED大螢幕閃過新聞:「八卦女星神秘失蹤。」
她站在人群中。沒有人再認得她。
她抬起頭,看著那閃爍的畫面。
風從背後吹來,她沒有閃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