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說《素食者》是我近期讀過最喜歡的小說,這期間指的是這半年來,幾次要寫心得都遲遲無法下筆,原因是怕自己沒有能力把它說的完整,甚至擔心需要投入甚多時間。
當初是被故事結構的視角所吸引,與書店商借書籍回家試讀,故事才開始沒幾分鐘,我便一頭栽進韓江筆下的世界,前後收編了《素食者》、《永不告別》與《白》三本作品
。
剛開始我會與人笑著介紹《素食者》並不是吃素的,讀後更能用台語俚語篤定的說:「你棟作伊呷菜ㄟ喔!」
面對韓江現實又露骨的文字令多數讀者為之驚恐震懾,血腥與殘酷僅僅只是表象的痛楚,那些鑽入人性底層的自私、冷漠、暴力與創傷更是令人不堪入目。從書中人物的立場來看,在性別、階級、世俗的道德框架下,每個角色都是受害者,更是加害者。若單純從主角的脈絡來看,或許大家會以平權與同感來解讀發生在英惠身上的一切,由她因創傷與壓力造成的封閉和拒絕溝通的性格,和脫序的社會行為來說,無疑也造成了家庭與社會的負擔。
韓江讓書中要角都有此一狀態,道德框架的英惠與丈夫,在藝術與欲望中掙扎的姊夫,在生活與家庭拿捏的仁惠。當我與人討論到關於英惠加害人的狀態時,對方大多回以前後因果所致,所以對此身分未能全數認同。我便舉例試問,若狀況發生在我們身上時,我們會做出如何處置,於是結果便有了不同的看法。這也是文學作品的巧妙之處,不同視角,不同激發,主觀發表,客觀討論,沒有絕對之處。
因讀書會的關係,短時間內細讀《素食者》二遍,第二遍進行的過程中,有點解密的感覺,一如對上述角色的感受,與那六段描述英惠夢境的文字──它與整部作品有所呼應,諸多細節值得重複咀嚼反思討論。多數讀者第一印象是循著父權與平權的基礎前進,但不難推出文中對於道德與人性的表述,更隱匿了角色內心的情感讓讀者去挖掘。韓江用為幅不長的三則文字來緊扣這些發展,潔短而不馬虎,緊湊且從容,筆觸細膩,感受強勁。
小說內容分成三篇,第一章〈素食者〉是以丈夫的視角進行,第二章〈胎記〉與第三章〈樹火〉分別為姊夫與姊姊的視角,韓江沒給主角英惠一個篇幅,但在第一篇〈素食者〉裡夢境的段落,便是她內心的舞台,它包含了暴力、創傷、壓力、失能、愧疚、贖罪、欲望種種,可以說是貫穿三部作品的線引。
素食者
無庸置疑地,丈夫是個極度自私的傢伙。我在讀書會時盤點過他那些難以忍受的段落,其中最令人難受的有下列這一段。
"我沒有幫她提點滴袋,她自己用綁著繃帶的左手舉著,但由於高度不夠,血液漸漸從血管逆流而出,一點點地染紅了點滴管。"
在讀者與書中多數角色的觀點來看,丈夫的確是個自大自私的人。他與他的丈人帶出的,很明顯便是父權與平權的議題,我相信這部分大家會有很強的感受。但基於只想好好生活的人來說,他娶了一個在條件上與自己相符的人,並規律且努力的生活著,難道他不應該擁有平順的人生嗎?在當下韓國文化與社會的背景下,夫妻相處之道不多是這樣嗎?丈夫與英惠疏於溝通,甚至是拒絕溝通,造就了二人的處境。誰都不願意踏出第一步。這讓我想到《宛如阿修羅》裡,在丈夫出軌的議題上提到的一段話,「誰先開口就輸了」。這類人用逃避來拖延問題,那些倔強、害怕、傷心及關乎於自尊的情愫抑制了溝通,這其中甚至還包括了溝通技巧的問題。
第一章中關於夢的部分時而清楚時而隱晦,對於父親的暴行與丈夫的冷暴力,是最直接的感受。其中也提到了英惠對於母親與仁惠潛藏的恐懼,文字是這樣的。
"沒有人可以理解吧?從前我就很害怕看到有人在砧板上揮刀,不管持刀的人是姐姐,還是媽媽。我無法解釋那種難以忍受的厭惡之情,但這反倒促使我更親切地對待他們。即使是這樣,昨天夢裡出現的兇手和死者也不是媽媽或姐姐。只是說她們和夢裡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骯髒的、恐怖的、殘忍的感覺很像。"
小時候家暴的陰影與家人沉默對待的經歷,讓她們成了共犯。原生家庭發展出了姊妹兩人截然不同的個體。若以日後的發展來說,一人是服從,另一人則是沉默,但兩人都帶著一股強大的怨念。這怨念推著服從的人走向看似成功的生命,另一端則是墜入深淵。
而夢裡藏得更深的是英惠的欲望與她自省的罪行。
在倉庫裡吃下的肉與閃閃發光的眼睛,還有第四段夢的陳述裡提到的禽獸眼睛,多少影射著那隻可憐的白狗。夢裡也陳述著她想殺死鴿子或貓;在父親虐待白狗的過程,她也成了沉默的旁觀者,甚至咒罵牠,也吃下了牠的肉。這種種的原罪、壓力與創傷讓她成了一位贖世的素食者,轉而冀希成為一株植物的超現實比擬。
胎記
雖然現實跟生存有著極大的牽連,但欲望更是生物性某種奇特的感知,它不僅呼喊性慾,也讓人感受到所謂的愛與正面情緒。
當此一感知與行為退化為太初的狀態時,其實就是一種原慾。它關乎於族類生存與繁衍的生物性永生行為,因而進入群體的生存模式。然而群體的發生變有了公約制度,也就是群體的生活與道德框架。
姊夫遊走於道德的底線與藝術拉扯,不管是創作還是慾望本身都考驗著生而為人的良知。透過故事的發展我們除了可以看見旁人對姊夫創作的肯定,也可以看見他為了追求欲望而備受煎熬的心。這是一種現實與想望之間的矛盾,直白的說,便是我必須擱下或放棄某些東西(家庭、道德),才能獲得我想要的欲望與自由(創作、慾望)。
從讀者的角度出發,我覺得韓江用此一極致來比喻現實與生存。一如自大自私的丈夫,姊夫成了不倫不類的獸──雖然他渴望成為自由的鳥。
第二章是英惠較多對白的一章,雖然它暫時透出明亮溫暖的光,但隨即又沒入灰樸樸的世界。
在胎記事件發生之前丈夫離開之後,不難看出英惠處於一個較為舒服的狀態。他們散步、吃飯、舔冰淇淋,在她與姊夫的互動與對話中,可以感受到她就是一個正常人,甚至她都要去找工作了呢。
也許是對於姊夫的好感,也有那麼一絲原慾的意味,她不真正抗拒的本質是勾引還是脫俗的價值,我想信多數讀者會選後者。但必須說的是,踩在道德極限上的人並不只是姊夫而已。
接下來進到最可憐的角色姊姊仁惠。
樹火
「我才是最可憐無辜的吧!」小鄭。
「發生這種不幸我才是最可憐的吧。」母親。
「媽媽,為什麼你們都要說自己可憐?」智宇
稍前有提到,原生家庭讓仁惠成了一個具有責任感與高抗壓性及好的人,這類人多數注定要能成功,但其中也多少注定要走上空虛、困惑,因為他們追求的本質並非善待自己。
我隱忍著不提《愛的藝術》一書中的觀念,但必須自愛才能愛人的這一關鍵在此不得不拿來背書。
在與讀友討論英惠是否真的精神失常時,若大家細讀內容會有一絲脈絡指向那是最後一章進到祝聖精神病院後才惡化的,在這之前我覺得她的精神狀態應當是良好的,至少沒那麼糟。當第一天仁惠帶著英惠來到醫院時,「院務科的職員問了她們一句,哪位是患者呢?」。轉院前的醫生也說,英惠其實可以回家休養的。但基於胎記事件的創傷,仁惠無法面對英惠生活,才做下欺騙兩人的抉擇,讓英惠住進精神病院。
不同於英惠的沉默,仁惠自小生成壓抑的性格,強韌的抗壓性鞏固了自尊,也摧毀了生活。在盲目的生存中,母性的愛成了支持她存在的唯一關鍵,不管是對兒子智宇或是妹妹英惠,她覺得這是她的責任。
不同於姊夫對於道德崩裂的掙扎,仁惠面對的是道德融合的掙扎。從父親到事業,從婚姻到生活,最後從創傷到與自己和解,她因必須「靠近」而掙扎,而丈夫卻是因為「背離」而掙扎,彼此都背負著道德重擔。
「有時,她不敢相信自己在笑,所以會故意笑得更大聲。每當這時,她發出的笑聲與其說是快樂,不如說更接近與混亂。」
「但智宇喜歡她笑起來的樣子。」
「智宇不會知道媽媽的笑聲最後變成了哽咽。」
素食者可以討論的議題空間甚是龐大,一如它縝密的內容。這篇心得我盡量跳過大家比較容易掌握的文字部分,而以較為主觀的想法進行紀錄,也發現整部小說似乎圍繞著一個關鍵且沒到道出的重點:溝通。然而溝通並非只要我願意講,你願意聽就能達成共識。甚至也會發生單一方認定完成與結束的溝通情境。我沒能力在此跟大家討論溝通的話題,但這似乎是最有機會去轉圜這部故事裡,與人生中,那現實的不堪。
後記
我是金英惠,我做了一個很真實的夢,可怕到我不再吃肉。沒人問過我夢的內容是什麼,僅管逼我吃肉。
「......我為什麼不能死?」
我們究竟掌握自己多少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