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石咕嚕滾下的瞬間,旭烈慎才完完全全領悟到發生了什麼。
他最終在山路的拐角撞見飛曦,副將正大聲咆哮著,警告前面人手腳再俐落些,以免後面擠成一團。
這裡路闊為一條大彎道,鋸齒狀的弧面擴展出去,形成一個雞腿形狀的台地,旋又一百八十度右轉,收成一道緩緩向上的斜坡。顯眼的是在這隻雞腿的頂端,有一條窄窄的長道如銀針般刺出,憑空橫亙數尺,整條石柱因此懸空,像極了人造的空中步道,末端有株枝葉扶疏的大樹。
貿易團這時一片紛擾,有人說不如在這裡午憩,頭頂的樹蔭足夠乘涼;也有人說萬萬不可,日暮前決需抵達離這更遠的一處洞穴,否則必受昏雨淅瀝鞭笞之苦。
一時眾口各執一詞。
因為後來的隊伍絡繹不絕、推推搡搡而來,人群進而漸如湧出的地下泉水漫延到了整塊台地上,幸虧台地寬敞,不顯擁擠。他看到賀蘭飛曦、剛剛認識的商長和其餘數人聚攏到了一塊,吵吵鬧鬧的反覆討論。幾人爭執的畫面如同一頭老虎身邊圍繞著幾隻咕咕亂叫的公雞,他們副將那以四肢佇立的身軀偌大非常,其餘人的高度都不及他的肩膀。他本人則穿著一襲全黑的扣頸披風,披風包覆了他布滿鱗片的皮膚,垂延到他小腿側邊,短吻的闊嘴一張一合,利牙閃爍其間,平坦的頭頂飾有縷空造型的頭巾,鱗片尾巴輕輕拍打地面,並正一邊用著有蹄的四足搓踏沙土,一邊與人爭論。
旭烈慎無意加入討論,想說尋個僻靜之處下鹿安歇,等他們討論結束再來商議。不過還未等他下鹿,他就望見斜坡頂端有著晃動的人影。
他定睛瞧去,見是幾名望不清身分的人站在塵土飛揚的碎石地上,他們渾身上下皆被烏黑的斗篷遮掩。
奇怪,難道有商人和他們狹路相逢?
他見到他們掏出什麼。
他本想代副將招呼他們,但才提起韁繩,就感到一絲不對勁。
遠方,一個又一個人影挨次冒出。
他瞇起眼。
陽光抽打著岩石,熠熠浮光滑過石頭表面,刀光閃爍進他的眼瞳。
他斗然間明白了。
「飛曦!」旭烈慎回身大喊。
一顆落石砸到他的眼前。
驚駭的哭喊和惶惶不安的叫罵在白日中乍然迸出。賀蘭飛曦矍然而視,左右掃視後便對前者喊道:「你去後面。」然後他一個低沉的嘶吼,聲震山巖,把他周圍的人都嚇得跪地失容。
然而對旭烈慎而言,那是再熟悉不過的吼聲,那是向鱷牙士兵示警的訊號。
他往剛剛經過的徑道火速回返,途中見到許多同伴已經拿起武器自結成軍。他們一見到他,就朝著他聚集過來。
他認出弓箭手萊坤,他們隊裡箭法最精的人,後面跟著他幾個手下;一個叫做納哈平的無賴男人,黑長的馬尾隨意地綁在腦後;矛手也速布和卒清三兄弟;涉夜隱,揮舞一把梨花槍的女子。呼延克捷也在人群之中,後面還有幾人正在陸續過來。
「一半人往前面和飛曦會合,另一半人跟我來。」他大喊,然後為了壓倒四周一疊的吵鬧,他用瀕臨大吼的聲量續問。「克捷,你有帶上我的陌刀嗎?應該在我們自己的篷車裡。」
「沒,那麼大一柄,我這隻肥手怎拿得動……」
後方喧嘩大作,他無心再費唇舌,他環顧四方,亟欲認出自己記憶之中篷車的位置,並對其他士兵下達和剛才一樣的命令。這裡道路狹小,人們早就亂成一團。
我們是被前後夾擊了?如果是這樣,那前方的斥候早就……他念及於此,不寒而慄。對方是誰?實在看不清楚,只是一般的土匪,還是……那身裝束不是土匪會有的裝扮,他直覺的想,莫非……莫非和我之前想的一樣?
空氣中混雜著恐懼和汗水的氣味,商人們一邊狂亂的呼喊,一邊往他的方向逃跑,行李和篷車盡被捨棄。
旭烈慎從鹿角中早已望見另一頭敵人的蹤影,斗篷依舊遮住他們的真實容貌,他們在蜿蜒的道路上有條不紊的前行,如同齊整的步兵陣列一般井然有序。刀光劍影,那些人手腳俐落地解決了每一頭經過的粼鹿和驢子,同時翻倒行李,推倒所有貨物,裡頭的東西傾倒出來,地上宛如鋪了一張由碎裂的絲綢布料、棉絮、稻穀、茶葉、雕刻品和燈油等等融為一體的破爛蓆子。他們又用火把縱火焚燒,燈油遇火,旋即引起一道道烈焰衝天。
他們絕對不可能是土匪,這個念頭在他腦裡一閃而過。
不知道背後副將怎麼樣了,他又想,但這時已是無暇他顧。整條路目前已被擠得水洩不通,眼前眾人毫不理會他們的指示,一逕瞪大恐懼的雙眼,手腳併用地倉皇逃離,彷彿激流沖刷水底岩石,眾多商人穿過士兵的陣列,每個驚鴻一瞥裡都是狼狽萬分的臉色。他們不得不先挪出空間,讓商人們進入台地,卻也因此卡在那裡動彈不得。
落石不再滾落,不確定前一刻會是意外還是敵人所為——但也不及細想,等到前方再無撒腿狂奔的商人,和敵人便只相距十幾尺遠。
他高舉手勢下令,要在場的十多位同伴盡可能地藏身進入附近的貨物堆或是篷車後面。他自己也下鹿弓身挨在一輛塌倒的篷車後,掩飾身形。
他冷靜下來,判斷局勢,敵人並不擔憂商人逃竄,是因為他們本就計畫兩邊包夾,從而圍困我們,那他們的目的呢?
「嘿,你們是要多少錢?」旭烈慎對空大喊。
這似乎多此一舉。一名敵人停了一下,然後就繼續燒他的篷車。
看來劫財並非理由。
他兩眼一掃,敵人數量可能達至三十,算上另一邊的飛曦,敵人總數說不定超出六十人,這樣己方有可能突圍嗎?又或是要堅守這塊陣地?
他再望望身後瑟瑟發抖的商人們,好吧,看來只有堅守這一選項。
腦裡,一絲念頭閃過,看來他是現下不論敵我唯一擁有坐騎的人,撫摸著粼鹿那湛藍的縷縷毛髮,他思忖著如果能用這點牽制敵人……何況要是他沒看錯,敵人附近那輛蓬車極有可能就是鱷牙存放武器的兵車……
他轉望右方,一名伏身壓槍的女性躲在這倒塌的篷車的另一頭——涉夜隱,他當前最想找的人。
「隱姐。」他低聲叫,那人回頭,現出美麗又嚴肅的臉龐,深藏在她黑色長髮中。她姿形高挑,身穿款式相同的軍裝,這時雙蛾深蹙,一臉冷峻的瞪著自己。
「我要帶著鳶尾出去,你負責代我指揮。」
「什麼?」
他瞇起眼。「弓箭手放箭!」他咬牙,朝己方那三四名弓箭手高喊。伏在袋袋貨物後的萊坤即刻拉弓,箭發流星,筆直插進一名敵人的腦門上,後者晃了晃身,隨即倒地,其餘箭矢也刷刷射出,引起敵人一陣騷動,並且用箭還以顏色。敵群瞬間有如一隻被捅了一棍的野狗,從睡眠中甦醒奔來。
「旭烈慎,你要做什麼?」涉夜隱小聲嘶喊,罕見地露出焦急的神情,平常他都喜怒不形於色。
敵人愈來愈近,十尺,他按住手裡的佩劍等待。
「上尉?我們是要一起衝鋒嗎?」一名原本在他側後安靜的士兵突然雙眼炯炯的問道。旭烈慎記得他是前幾個月甫加入的一位棘皮新人,名字叫柳下貴。
他想他大概是聽到了剛剛的對話。「不,士兵,埋伏起來。」
「讓我也衝鋒吧!」柳下貴雙眼透出狂熱的神采。「讓我們並肩作戰,榮耀驍王!」
「呃……」他感到現下不是談話的好時機,連忙大比手勢要他噤口,所幸這位新人乖乖閉上了嘴。
八尺。他的脈搏升高,精神集中,隨著那隆隆的步伐,心神愈趨緊繃。
他隨時準備躍出。
轟隆的腳步聲卻霎那間消失了。
旭烈慎身體半僵,手裡緊握腰側的劍柄,汗水流經他的臉頰。前方突無聲息,好似遽然置身鬼城,明明有魂魄在四周飄盪,卻什麼也看不到。
他偷覷了一眼。
敵人停下了衝鋒,正小心翼翼的邁步,相互警戒周遭。
看來這種程度的躲貓貓已經毫無意義。
他飛身上鹿,拔劍出擊。
披風在他背後颯颯作響。
鳶尾尖細地鳴叫,騰躍過倒塌的貨物,他跨坐在上,恍若在一道水流上不受重力影響的流動。他從右邊前進,左手持劍,貼著懸崖高速奔馳。蹄聲引來一部分的敵人,他用佩劍格擋一橫迎面而來的利刃,再一個反手砍倒敵人,鮮血印滿對方的脖子。
不顧那人呼嚕般的哀號聲,旭烈慎衝過敵群邊緣,切到右後方。此時兩方仍有一段距離,敵群因為他的出現而一陣騷動,他見小有成效,就不假思索的雙腿一夾,沒過幾秒縱到一個正探頭探腦的敵人後面,劍刃割向這人後頸。這人驚險地成功避開,肩上卻也多了一道細長的口子。佩劍雖然鋒銳,但因劍刃細長,終究難以重創他人,或者造成更大規模的傷害。
他慶幸地看見有一批敵人和主隊分開,打算攻擊自己,就先熟稔地遠離,又再斗然撥轉韁繩,沿著敵群奔馳,細刀一略而過,劃出長長一擊,鮮血四濺。雖然都只是些皮肉傷,但如此行動卻也成功點燃了敵人的怒火。他們追著粼鹿的尾巴跑,他趕緊催鹿撤退,又一個片刻即離他們數尺之遠。
此時另一邊也短兵相接。涉夜隱高呼命令,幾隻偷襲的矛尖沒入敵人身軀,旋即隱藏的卒清三兄弟後撤,讓其他人迅速補上,萊坤等弓箭手邊退邊射,竭力保持距離。
旭烈慎感到差不多了,便領著那批暴徒,設法趕到印象中正確的地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