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版紙的觸感還帶著油墨香,指尖摩挲《牛津高階》暗紅封面的剎那,恍惚見證了人類文明最原始的虔誠儀式。這本重逾三斤的典籍躺在檯燈光暈裡,恰似古埃及祭司懷抱《亡靈書》穿越尼羅河的霧靄,字典頁緣被歲月鍍上的微黃,恰是知識聖殿門楣上永不褪色的金漆。
上世紀末的香港圖書館,尚有查卡目錄的檀木抽屜幽然吐息。猶記那日為解「ephemeral」(蜉蝣)之謎,指尖在E字格裡翻飛如蝶,竟抖落張泛黃借書卡——1972年6月17日,某位中學生用藍墨水寫下「查得此字,忽覺人生如朝露」。半世紀後的他或許已成太平山頂某位耆老,卻不知當年這抹頓悟的墨痕,正滋潤著新世紀少年對存在主義的初醒。
查字典何嘗不是與千年智者促膝?當「melancholy」(憂鬱)的釋義指向中世紀黑膽汁學說,希波克拉底在羊皮卷上的潦草筆記便躍然紙上。翻至「nostalgia」(鄉愁),瑞士軍醫在十七世紀戰壕裡創造的病理學術語,竟暗合《詩經》「昔我往矣」的惆悵。英漢雙解詞典最妙處,在令商彝周鼎與羅馬柱廊在字裡行間悄然對話——「civilization」(文明)的拉丁詞根照亮「文」字甲骨文裂變的軌跡,「etymology」(詞源)的古希臘血統竟與許慎《說文解字》的六書理論遙相呼應。
某夜查「serendipity」(意外發現的愉悅),意外撞見錢鍾書《管錐編》批註:「查字典如掘古墓,常於夯土層下得前朝明珠」。忽然了悟查閱之趣不在解惑,而在迷途——當「azure」(天青)的詞源指向波斯語「lazhward」,神思便隨絲路駝鈴飄向撒馬爾罕的琉璃穹頂;追索「茶」字在各國語言中的流變,葡萄牙語「cha」與粵語「茶」的親緣,竟暗藏大航海時代的秘辛。
如今電子詞典即時翻譯盛行,卻再難體會當年掀動紙頁時的心跳節奏。猶記中環舊書肆偶得1947年版《康熙字典》,殘破的辰集部首頁夾著張宣統元年的當票,墨跡斑駁寫著「質當《說文解字注》一部,換米三斗」。撫摸先民在饑荒年代仍要典當衣物換取的字書,忽然懂得倉頡造字時「天雨粟,鬼夜哭」的深意——文明火種總在至暗時刻愈顯珍貴。
查至「dictionary」詞源,拉丁文「dictio」原指「說話的方式」,忽然聽見司馬遷在《太史公自序》低語:「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原來每部字典都是人類的集體自傳,每個查閱者都在續寫這部永遠未完成的史詩。合上字典時暮色已染紅維港,玻璃幕牆倒映的霓虹密碼裡,某個少年正在手機螢幕上滑動釋義——古今兩種查詢姿勢在時光長河兩岸,完成了一次莊嚴的注目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