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走進油麻地街市的茶餐廳,總見牆角卡座坐着對白頭老夫妻。阿伯顫巍巍將叉燒包掰成四瓣,推給老伴三塊,自己用缺角的瓷匙羹刮着碗底殘粥。這般尋常景致,竟是解讀愛與誠的三維密碼——猶如茶室窗櫺上那塊經年油漬,在霓虹燈管下折射出七彩光斑。
誠字從言從成,古人在龜甲刻下此字時,已暗喻言語如鼎的莊嚴。西環海味鋪林老闆每逢初七必開倉平沽,縱使女兒在加拿大念商科時算盤打得啪啪響:「按邊際效益早該改做網購。」他仍執着那杆包漿銅秤,將元貝乾鮑分毫不差倒入街坊的紅白藍膠袋。這份近乎迂腐的誠,恰似茶餐廳夥計總將找贖硬幣排在膠檯布上叮噢作響,是市井版的天人契約。
愛之為物,倒似廟街夜市那鍋永不止沸的牛雜。魚蛋妹阿玲每夜收檔前,總留碗淨蘿蔔給露宿的越南華僑,卻偏要咕噥:「賣剩嘥氣。」此等口是心非的溫柔,竟暗合《聖經》箴言「愛是永不止息」的真諦。英國詩人奧登說現代愛情如電報需反覆確認,倒不及廣東阿嬤煲老火湯,炭爐暗紅裏自有千年火候。
中環寫字樓的玻璃幕牆映照荒誕奇觀:智能合約取代握手為盟,交友程式將心跳量化成數據流。某跨國銀行CEO辦公室懸掛《最後的晚餐》複製品,耶穌與門徒間那半尺空隙,恰似當今人際關係的真空地帶。想起北角街市賣活魚的潮州漢,總將魚鰓淨血後才過秤,說是「見不得掙扎」。這份對生命的誠,倒比ISO認證更近天道。
莎士比亞讓李爾王在暴風雨中剝去華服,方知「赤裸的人不過是貧窮的動物」。觀塘工廈樓梯間,總見南亞裔清潔工用紅A水桶接漏水,水珠墜地聲竟與維也納金色大廳的鋼琴節奏暗合。某夜暴雨,見他脫下螢光背心覆住流浪貓,剎那明黃如佛光。這等無聲之誠,豈非最渾然的愛之詩篇?
太古城商場聖誕樹下,情侶們忙着用美顏相機修飾誓言。想起元朗圍村祠堂前,九十三歲的帶金姨仍用毛筆抄寫《陳情表》,宣紙上「臣無祖母無以至今日」的墨痕,竟比鑽戒卡地亞刻字更深。她說嫁妝龍鳳鐲在文革時熔作兩枚金牙,「咬得菜根香」——這等將信物內化的功夫,實乃愛的最高煉金術。
深夜經過旺角西洋菜街,流浪歌手正嘶吼Beyond的《喜歡你》。少年時總嫌黃家駒唱腔太土,今夜忽覺那破音裏的誠,勝過百老匯音樂劇的完美和聲。就像深水埗明哥派飯盒從不問證件,油麻地果欄凌晨四點的吆喝帶着汗鹹味——這些未經包裝的生命原漿,才是愛與誠的母體。
天星小輪搖晃着維港燈火,對岸LED巨幕閃現「I ❤ HK」的霓虹咒語。想起粉嶺火車站月台,總有客家婆婆用鹹水草捆紮菜心,那青翠與枯黃的糾纏,恰似人世間愛與誠的永恆辯證。當全城追逐區塊鏈認證,或許最珍貴的智能合約,仍是晨運時阿伯阿婆相攜登山的剪影,在薄扶林晨霧中寫下無字天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