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泥裂縫鑽出蒲公英時,總讓我想起深水埗天橋底的流浪童。那些清晨五點蹲在菜檔後分食魚蛋的少年,像極被春風遺落在柏油路的種子,衣角沾著昨夜街市殘留的腥鹹,脖頸卻有晨露般晶亮的汗珠。
巴黎左岸咖啡館的松露意粉,香港半山豪宅的英式管家,東京銀座櫥窗裡的機械表,都在編織文明的繭。唯獨這些野孩子,在霓虹燈管與看板交織的森林裡,保持著遠古人類的生存直覺。他們懂得用鐵皮劃開超市廢棄紙箱的膠帶,能辨別哪家茶餐廳的潲水桶藏著完整的叉燒包,甚至掌握著城市下水道系統的秘密地圖——那是比任何GPS更精密的導航系統。
某夜暴雨,我在西環碼頭遇見蜷縮在貨櫃陰影裡的女孩。她正用生銹的剪刀修理撿來的芭比娃娃,斷裂的金髮在月光下竟比櫥窗裡的新品更生動。雨水順著集裝箱的棱線滴成珠簾,她卻哼著不成調的兒歌,把塑膠人偶殘缺的右腿用絲帶系成蝴蝶結。這場景令我想起羅浮宮裡的勝利女神像,殘缺何嘗不是另一種完滿?
城市馴獸師總想用補習班與鋼琴課馴化野性。可那些被規訓的孩童,靈魂深處何嘗沒有長出透明的反骨?就像旺角金魚街的塑膠袋,斑斕的魚尾在透明牢籠裡劃出反抗的弧度。我見過中環精英牽著穿Burberry風衣的男孩走過天橋,孩子忽然甩開父親的手,將整盒彩色鉛筆撒向維多利亞港的黃昏——刹那間,整個維港都成了他的畫布。
野貓教會我們的生存哲學,在補習天王與教育專家撰寫的育兒經裡永遠缺席。它們懂得在唐樓防火巷建立王國,在茶餐廳打烊時分準時光顧,甚至發展出與7-11店員心照不宣的默契。這些城市遊俠的瞳孔,倒映著人類遺失的星空。
深水埗舊樓拆除那日,野孩子們在瓦礫堆裡翻找時光。褪色的玻璃珠與生銹的陀螺重見天日,竟比豪宅樣板間的水晶吊燈更璀璨。某個男孩將找到的銅哨系在流浪狗頸間,霎時汽笛聲與犬吠交織成荒誕的交響樂。拆遷隊的挖機在旁沉默,如同觀看古老祭祀的現代祭司。
其實我們都曾是野孩子。西裝革履的軀殼裡,總有個赤腳奔跑的靈魂在躁動。中環寫字樓的落地窗前,某個白領女子忽然對著玻璃呵氣畫笑臉;半島酒店大堂裡,老紳士偷偷將方糖拋給路過麻雀——這些瞬間,都是我們與野孩子的隔世重逢。
颱風過境的夜晚,城市褪去所有偽飾。此時若掀開井蓋,會看見野孩子們正用蠟燭頭照亮地下王國的壁畫,用粉筆頭在隧道牆面續寫《山海經》。他們的王國沒有學區房與升學率,卻有比財務報表更真實的生命匯率。當晨光穿透雨水洗淨的天空,某個女孩將昨夜撿到的鏡片對準太陽,於是在這個城市最卑微的角落,誕生了第八大洲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