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筆蘸墨,硯臺映出天星碼頭斑斕燈火)
維港夜色初上時,幸福摩天輪開始咀嚼鋼鐵蛋糕。七十二座鑲金鳥籠循著數學公式旋轉,將人間悲喜提煉成六十分鐘的圓周運動。我常立於此處,看鋼纜垂釣眾生——情侶在頂點接吻以為握住永恆,孩童將臉貼在玻璃上數星星碎片,白領閉目任霓虹在眼簾跳探戈。此般場景總令我想起汴京清明上河圖,當年虹橋上的販夫走卒若穿越時空,必會驚嘆這座機械渾天儀竟將幸福量化得如此精準。
某夜細雨,遇見獨坐觀景艙的老裁縫。他帶著四十年前手縫的鴛鴦錦囊,說當年與戀人在荔園摩天輪私定終身,"那時轉一圈要踩三百二十腳踏板,齒輪咬合聲像月老在磨紅線"。如今他每週來此測量幸福的衰變期,塑鋼車廂每升高半米,記憶就褪色一度。我忽然明白,所謂幸福時速,原是人類對抗遺忘的角力場。
(鋼鐵骨架在雨中低吟,霓虹在玻璃上蜿蜒成銀河)
科學家說摩天輪的永恆運動暗合斐波那契數列,詩人卻在轉軸間看見陰陽太極。那日見中環白領Emily將離婚協議摺成紙飛機射出艙外,雪白信箋在維港晚風中翻飛如受傷白鷺。她說十年前在此接受求婚鑽戒,「那時以為抓住最高點的夕陽就能凍結時間」。而今才懂,幸福原是流體力學,愈想凝固愈快蒸發。
(海風攜來渡輪汽笛,驚醒沈睡在觀景窗上的月光)
深水埗的陳記粥鋪老闆有獨門哲學:「幸福像艇仔粥,材料太滿反失其鮮」。他每週三收攤後必來乘坐末班車廂,說懸在半空喝著老伴煲的陳皮綠豆沙,比年輕時在東京鐵塔吃米其林三星踏實。這讓我想起明人張岱在《陶庵夢憶》寫西湖夜航船,古今痴人原來都在尋找某種懸浮於塵囂之上的平衡術。
(子夜鐘響時,摩天輪開始拆卸自己的影子)
最後一班遊客中有對日本老夫婦,丈夫用枯枝般的手指在起霧的玻璃寫「一生懸命」。老妻笑著擦拭,水痕卻幻化成富士山倒影。他們說四十年前在台場摩天輪錯過終身,如今繞地球三十圈後在此重逢。這讓鋼鐵巨輪忽然有了茶道裏千利休的侘寂之美——原來最高明的幸福,是懂得在缺憾處勾勒留白。
(維港晨曦初露,齒輪暫歇)
當第一縷陽光刺破雲層,我看見清潔工阿鳳在空車廂拾獲半瓶香檳。她將殘酒倒入保溫杯,混著街市買的魚蛋粉吃得唏哩呼嚕。她說:「晨光金金,好過昨夜冷酒。」這話讓我想起蘇東坡「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原來摩天輪教給世人的終極哲學,是要在升降起落間修煉出胃納滄桑的能耐。
(海鷗掠過靜止的車廂,鋼索上凝露閃爍如偈語)
此刻方悟:幸福從來不是拋物線頂端的剎那,而是重力加速度中學會的飛翔。那些執著於測量海拔的靈魂啊,何時才能明白,真正的極樂藏在轉動時與自己和解的風聲裡?當摩天輪再次啟動,我聽見整個維多利亞港都在誦念六祖慧能的偈子:「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