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未到步
瘟疫的侵襲使平凡的生活咀嚼無味,重重複複,休學期間未有太多娛己,只好在家讀讀新購入的《北鳶》,二手乾皺皺的油印紙。不時,揭啊揭,你又會掛念一下離開將近一年的父親,如同作者弔念她家祖輩。他的面孔開始模糊朦朧之時,現實總會戳你一下。不久,有人叫你找一張生前的相片為他作碑上照。
那天兼職下班,我在手機相簿中上下滾動,沿著畢直的小路不知不覺回到大廈門前,腳步躊躇,𨋢尚未到,我不自覺地走向信箱隨便看看,每家每戶插滿觸目的紅紙,這是揮春。我拉開箱門,收到的是龍馬精神與笑口常開,這兩道。每年,我至少也會跟屬龍的你講一次——龍馬精神,目的並不在於祝賀反而更著重屬龍的你。正在關門的一刻,我基本上沒有跟你講過一句笑口常開,可能嚴父的形象早就刻劃在我內心裡不能磨滅,我長大之後彷彿未有見到你真正笑過。無差,那就當作你今年對我說的話,也夠諷刺,也來得窩心。原來一年了,你走了一年。
門鎖「咔」的聲響依然鏗鏘,心裡忖上鞭炮聲,可是我並無一點期待來年的豐盛,反而老爸新年吵吵鬧鬧的聲線慢慢蓋過那無意義祝賀聲。
父親腳步踉蹌地走向日曆,舌頭舔舔指頭,一翻一閱,聲線雄狀地數算,仿佛小孩般有什麼要宣佈的同樣,當然這個動作記憶猶新,再加上一句「快過年,我們回老家走走看,今年的身體好多了!」,母親當然老是也回一句,待他腳步穩了才回去,也不算晚,言之過早。謊話這壞東西,總是事不過三,可是她足足講了四次。這四年來,大年初一父親都會收拾行裝走出家門,留下手杖的情況下,摸著走巷的牆邊一步一步邁向故鄉,一手灰塵,搖搖晃晃,帶著父權的面子走上回家的路,我只好尾隨跟上,保有距離地跟上。當然走不到巷頭就停下來,雙腳乏力。最終,我抱著年老的身軀回來。
父母相方的冷戰亦會持續幾個小時,父親慍性慢慢減弱,他在沙發上躺下,劣性的第一天隨即告終。有時女人欺欺騙騙的技倆,也並非出於真心。
父親年過六十五歲後,潛伏在體內的病魔開始現形,直至早幾年,同樣農歷新年剛到家鄉故居,家母未有隨同左右,可能水土不服,竟突然神志不清,出現癲癇,二哥二嫂等人,不知所措,幸好及時送入醫院,據說落後地方醫療費用高昂,從此以後二哥即使有車自由出入中港兩地,都未有攜老回鄉,加上姥姥亦乘鶴俺遊,故土中無親無故,父親再找不到理由,回鄉之夢由隨即告一段落。聽說,當時他食無定時,晚餐不時水燙泡麵,深夜多酌大杯,無女人的男人突然間就會亂起來。
文憑試過後,我肩上的擔子放輕不少,不時我會向老爸提起家鄉「跳舞車」的回憶。兒時,他拾起黝黑染上粉塵的皮箱,放在三輪車尾夾內,加上一個紅白藍袋子,三輪車的機頭叫了幾聲,便出征。我們繞過崎嶇不平的爛地,碎屑使得車子晃來又去,年幼的我加添一點想像力,向父親說我們在跳舞。每當父親聽到舊人舊事,他總會流露久違失散久遠的笑容。
手指隨住揮春寫下「龍」字,慢慢繞著繞著。良久,便擱在飯桌一邊。
到步後我拉著行李箱走前,看到老邁的嫲嫲揮手迎接。記憶在腦海中浮現。父親又提起好幾年前,掛念家鄉的人和事。一年總有幾次,我會與母親商量,可是每次都因為香港有足夠的醫療保障而留低,一一駁回。坐在電視前的他目無表情,心底裏的渴求一次又一次被撲滅,瑟縮一角的淒涼再一次在腦海中閃過,如果一切倒果從來,落葉歸根藏在他心底裡,你知我知她應該都知,我們又是否應該再給他一個起程的機會呢?
疫情、隔離、封關,重重因素,最終父親在香港入土,為期十年的墳場租用期。隨年月流走,他還要在香港留多十年的時間。時間很難說得清楚,俗語話:十年一眨眼便過去。但,你我都明白,有些事可能一輩子也未必能夠完成。
我將你最後一次回到海城參加三哥婚事的合照剪過來,放到墓碑去。過後,我定會把你帶到故鄉去。你在無情的維港裡漂浮過數不盡的日子,最終我定能找到你,牽到原來的避風港。到時候,你就向我分享風和日麗的故土和默默享受夕陽餘暉。
可笑的是,你生前從未遊過尖沙咀,那你往哪兒漂呢?還有,因為那張相你在笑,我才因而選上。
二零二二年一月十九日(立碑的前一天)
二零二五年三月九日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