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燈下的旺角街頭,一道血痕蜿蜒如蛇,在便利店玻璃門上凝成冰裂紋。巡警甲說兇徒持刀搶劫,店主乙堅稱自衛反擊,監控鏡頭恰巧被「停電」掐斷咽喉。翌日報章標題紛紜如蝶,有人看見獅子山頂的月光碎成一地琉璃。
羅生門本是平安京的鬼門,千年後卻在維多利亞港繁殖出無數變種。茶餐廳阿姐的記憶總是隨小費數目浮動,的士司機的證詞比計價器跳得更快。我曾在蘭桂坊目睹兩位紳士為搶付帳單大打出手,待警車紅藍燈光掠過,他們的西裝忽然都變成沾滿紅酒的白手帕。真相從來不是希臘神廟裡的雅典娜雕像,倒像是重慶大廈走廊盡頭的印度香料攤——混雜著孜然與咖哩的氣味裡,每個路過者都自願充當調味師。張愛玲筆下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紅黃濕暈,如今的集體回憶卻被修圖軟體磨出了十二種色溫。我們在臉書直播裡審判他人,卻忘記每個鏡頭都是三十度仰角的哈哈鏡。
芥川龍之介的竹林中,強盜武士與女子各執一詞。當代社會更添精妙:直播主用美顏濾鏡重構案發現場,網民以表情包投票表決真相版本。那位在皇后像廣場絕食的青年,有人看見他深夜偷吃車仔麵,也有人堅持他額頭閃爍著聖徒的光暈。究竟誰在說謊?或許都說了部份實話,像摔碎的萬花筒每片玻璃都折射真實。
黑澤明的雨水沖刷不掉人性泥濘,數位時代的暴雨更將記憶溶成像素汪洋。我在油麻地果欄聽過最荒誕的證詞:賣榴槤的老闆聲稱看見劫匪騎著鳳凰單車,巡街的陳伯卻賭咒是紅色特斯拉。直到監控錄像修復,畫面裡分明是輛叮叮車載著虛無呼嘯而過。
佛經說三十三重天外更有離恨天,現代羅生門早突破次元壁壘。某富豪離奇猝死案,遺孀的珍珠項鍊與司機的瑞士賬戶在網絡法庭交替舉證,全民化身陪審團卻無人翻開公司法務文件。真相像廟街算命師的水晶球,每個角度都映出問卜者心底的慾望輪廓。
卡夫卡筆下的K始終走不進城堡大門,我們又何嘗不是困在資訊迷宮的囚徒?那位在市政圖書館前讀《詩經》的白髮婆婆,有人說她是被歲月遺忘的吟遊詩人,有人說她是守護古籍的活體書籤。直到某夜暴雨,清潔工在她常坐的台階縫隙發現半張泛黃照片——1949年上海聖約翰大學法學院畢業留念。
羅生門最可怕的不是眾聲喧嘩,而是我們逐漸喪失聆聽沉默的能力。深水埗劏房火警後,倖存男孩始終低頭玩手機遊戲,心理醫生在他遊戲紀錄發現驚人事實:火場逃生路線竟與虛擬地圖完美重合。這是巧合?懺悔?還是後現代的啟示錄?
莊周夢蝶的哲思在量子力學時代獲得新解:或許每個目擊者都是平行時空的信使。當法庭宣判時,旁聽席的老者忽然痛哭失聲——他想起1948年在廣州碼頭,同樣的雨聲裡消失的弟弟,四十年後竟在洛杉磯華埠報紙看見自己的臉。
黑澤明讓多襄丸在絞刑架上狂笑,我們這個時代的審判卻在彈幕裡完成。那位被網暴的教師最終在梅窩沙灘蹈海,遺書用楷體寫著「我願化作羅生門上的鴉羽」。潮水退去時,學生們在礁石縫找到她批改的作文簿,紅筆圈著莎翁名句:「這世界本是舞台,所有男女不過是演員。」
真相永遠在敘事的縫隙生長,如同彌敦道榕樹根穿透水泥地。某夜我路過廟街榕樹頭,聽見說書人改編《竹林中》新篇:強盜與武士合力擊退機械戰警,女子成為區議員後推動監控鏡頭全面AI化。滿地瓜子殼隨笑聲翻飛,月光將人影拉長成百年孤寂的註腳。
漁陽鼙鼓動地來的時代,真相是鮮血淋漓的;鍵盤鼠標敲擊出的年月,真相是支離破碎的。但丁《神曲》早預言這般煉獄:亡靈們舉著自拍杆在虛擬火湖沉浮,直播間禮物特效比天堂星光更耀眼。唯有那位反覆擦拭便利店血跡的清潔工阿嬸,用漂白水在瓷磚上寫出無人不識的梵文——唵。
羅生門終究是人性的鏡殿,每個轉身都撞見自己的千百倒影。當我們指責他人說謊時,可曾察覺喉嚨深處蠕動的細小蛆蟲?太史公寫《酷吏列傳》時或許早已看透:歷史本就是勝利者的羅生門,而失敗者的遺言都凝成《史記》頁間的蠹魚。
暴雨夜重讀芥川絕筆,忽覺百年風聲從未止息。推開窗,對面大廈霓虹燈管正拼出梵谷《星空》的電子版,那扭曲的柏樹何嘗不是羅生門裡的萬千面孔?雨絲斜織成網,恍惚見黑澤明與莊子對坐手談,棋盤上落滿香港的紫荊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