颱風「小犬」擦過維港的清晨,我踱進上環太平山街一隅的老字號鐘錶行。銅綠斑駁的鑰匙轉動百年樟木門時,黃銅鈴鐺搖曳出1884年的清越回響,驚醒了閣樓木盒裡沉睡的鎏金自鳴鐘——那是香港開埠初年渣甸洋行大班送給情婦的定情物,孔雀尾翎雕刻的報時鳥喙仍殘留著維多利亞港的晨霧。
老闆陳伯擦拭琺瑯面懷錶的動作,恍如大英博物館裡修復文物的匠人。他祖父從佛山來港時不過是個補鍋匠,卻在荷李活道撿到瑞士傳教士遺落的製錶工具,自此三代人守著這方寸天地,將百年風雲縮刻在齒輪咬合之間。櫃檯上那台1930年產的德國放大鏡,鏡框裹著南洋水手捎來的鱷魚皮,鏡片裡曾映照過半島酒店落成時首任經理的積家月相錶,也見證過天星小輪首航典禮上船長的寶璣航海鐘。
暴雨驟歇時分,穿灰袍的瑪利諾修女準時來校時。她懷中的浪琴錶日曆永遠停在1941年平安夜,那年她在聖約翰座堂地下室為避難婦孺誦讀《詩篇》。「最後一班渡輪離港那刻,這只錶剛敲完三響鐘聲。」修女撫摸著錶殼上的裂痕,如同摩挲玫瑰念珠上的苦路銅釘。陳伯總用鹿皮包裹這枚見證過離別的時計,如同神父為臨終者敷聖油般虔誠。上發條時必用左手無名指——「這是當年瑞士師傅教的,說這指頭離心臟最近。」
午後斜陽漫過皇后大道中時,穿海員制服的挪威老漢會捧著鏽蝕的船舵形懷錶來更換發條。錶殼內側用花體字刻著「To my Viking, 1898.06.11」,珍珠母貝面盤上凝固著維多利亞女王鑽禧慶典的焰火。這枚浪琴錶曾隨北歐商船穿越好望角颶風,在孟買港的香料堆裡停擺七年,最終從上海灘買辦的檀木盒裡重見天日。「每個零件都是活歷史,」陳伯用貂毛刷輕掃芝麻大的螺絲,「你們記者寫十本航海誌,不如這枚機芯裡的銅鏽真實。」
驚蟄那日,陳伯從保險櫃取出鎮店之寶——雙陀飛輪天文台錶。十八世紀英國製錶師為討好乾隆皇帝,竟將《周易》六十四卦刻在鏤空機芯上。蓮花擺輪每轉一圈,卦象便在藍鋼游絲間演繹天地輪迴。「你看這擒縱叉進退的節奏,不正是『窮則變,變則通』的東方智慧?」老人渾濁的瞳孔突然泛起精光,像蘇東坡在赤壁江心瞥見亙古明月。他說起少年時在琉森鐘錶學校,猶太教授總在講授格里高利曆法時念叨:「時間是最精密的詩人,而我們是它蹩腳的註釋者。」
中環摩天輪亮起霓虹時,陳伯的女兒捧著智能手錶進店。老人用麂皮擦拭百達翡麗萬年曆的動作驟停,石英機芯的嘀嗒聲像利刃劃破閣樓的百年塵埃。「阿爸,電子城出三倍價收舖。」女兒的聲音散落在維多利亞風格的桃花心木櫃檯上,驚飛了樑間築巢的雨燕。陳伯轉身調整航海鐘的動作,恰似老琴師在告別演奏前調試最後一根琴弦。那夜他破例開了祖父留下的三星白蘭地,對著一桌拆解到一半的機芯喃喃:「達文西畫飛行器時說過,一旦你嘗過翱翔的滋味,餘生行走時都會仰望天空。」
白露前夕,穿唐裝的老茶商送來南洋時期的寶璣錶。錶盤密佈蛛網的背後,竟藏著微雕《茶經》——原來主人是橫跨印度洋的普洱商人。「這錶在錫蘭紅茶箱裡埋了半世紀,可發條還能走。」老人顫抖著擰動錶冠,彷彿轉動著時光機的旋鈕。陳伯將放大鏡對準三點位的小孔,突然輕聲驚歎:「這裡刻著『且盡盧仝七碗茶』,用的是趙孟頫《鬥茶圖》的筆意啊。」
昨夜路過太平山街,百年老店的霓虹招牌終於熄滅。拆遷工人從瓦礫中拾得半枚齒輪,暗紅鏽跡裡依稀可見「敬記鐘錶,創立於光緒九年」的陰文。對街711便利店的電子鐘跳動著精確至毫秒的螢光,送貨少年手腕上的智能錶正提醒他追趕下一單外送時限。轉角大排檔的收音機突然播放《彩雲追月》,油鍋爆炒的嗶啵聲裡,恍惚傳來黃銅鈴鐺的殘響。
後記:
颱風過後,陳伯的學徒在皇后像廣場擺起修錶攤。年輕人用激光校準儀調試陀飛輪時,總會想起師傅用鵝毛管吹去機芯塵埃的側影。某日紅雨傾盆,來自巴塞爾的收藏家蹲在塑膠布棚下,望著浪琴錶裡1941年的日曆喃喃:「原來這就是港島的時差。」忽然一道閃電劈亮匯豐銅獅,剎那間所有停擺的時計竟齊齊顫動,恰似百年前天星小輪靠岸時,碼頭成排的懷錶同時奏響的協奏曲。
更闌人靜時,老師傅們常說真正的大師能聽見時間的心跳。他們會在清明雨夜取出秘藏的懷錶,將耳廓貼在冰冷的金屬上——若你足夠虔誠,或許能聽見1888年山頂纜車初鳴時的汽笛,1928年皇后碼頭落成時的歡呼,1962年颱風溫黛掠過時的嗚咽,還有1993年青馬大橋合龍時的鋼索震顫。這些聲音在游絲間往復震盪,最終化作太平山頂的雲霧,年復一年漫過張保仔帆船桅桿上的銅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