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維多利亞港,颱風將浪濤揉成萬千螺旋。我立在銅鑼灣避風塘碼頭,看漁船鐵鍊絞纏石樁,恍如窺見宇宙寫給人間的象形文字——那漩渦是命運的手勢,是時光在玻璃杯底沉澱的茶渣,是亞里士多德筆下永恆運動的宇宙原動者拋出的繩結。
十歲那年隨父親乘渡輪往長洲,船艙悶熱如鯨腹。我趴在舷窗看螺旋槳攪碎海水,乳白泡沫中升起無數轉瞬即逝的渦流。「像不像阿媽織毛衣的棒針?」父親指著漩心問。當時不解,如今方知那是織補時光者的隱喻:每一道漩渦都在編織命運的毛衣,正反針腳交錯處,有人溺斃於波谷,有人浮沉於浪峰。洗衣機在廉租屋廁所日夜轟鳴,渦流將褪色牛仔褲與嬰兒尿布捲成抽象畫。某日發現祖父的唐裝長衫在漩渦中解體,金線繡的龍鱗化作細碎漣漪。這微型海嘯教我頓悟:所謂傳承不過是織物在離心力作用下的緩慢消解。老裁縫臨終前握著銅熨斗說「布帛有經緯,人生有漩洑」,熨斗蒸氣裊裊,在他滿布老人斑的臉上描摹出陰陽魚的輪廓。
太古廣場星巴克的卡布奇諾,奶泡漩渦裡沉浮著二十一世紀的焦慮。穿西裝的投行精英攪動銀匙,將拿鐵攪成微型黑洞,吸噬著期權數字與按揭利息。忽憶敦煌莫高窟第407窟的蓮花飛天藻井,隋代畫工以赭石描繪的渦紋,歷經十五個世紀依然在旋轉——當代人在咖啡杯裡重複的圓周運動,與飛天琵琶反彈的千年韻律,竟構成存在主義的對位法。
颱風「山竹」襲港那夜,我獨居的唐樓水喉倒灌。濁水在地板繪出詭異渦紋,恍如塔羅牌的命運之輪。積水中漂浮著前女友遺落的琺瑯髮簪,孔雀藍釉色在漩心閃爍,恰似《逍遙遊》中北冥有魚的典故。莊子說「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卻未言明鯤鵬振翼時,有多少蜉蝣溺斃在翼下的渦流裡。
天文台錄得百年最高潮位那日,赤柱灘頭漂來明朝青花瓷殘片。海浪在瓷胎裂紋間雕琢微型漩渦,恰似嘉靖年間窯工拉坯時殘留的指紋。這跨越四個世紀的相遇,令我想起赫拉克利特「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的悖論——當古瓷的渦紋與現代浪沫重疊,時間之河突然靜止成太極圖的S形曲線。
深水埗電子市場的霓虹招牌在雨夜流瀉光瀑,二手手機屏幕裡的數據漩渦吞噬著無數自拍笑靨。穿膠拖鞋的老伯蹲在簷角,用銼刀修整雲石象棋。楚河漢界在他龜裂的掌心蜿蜒,竟與大數據演算法的迴旋路徑驚人相似。棋子落枰的脆響中,我聽見老子「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的迴聲。
暴雨初歇時,我與退休氣象員在油麻地果欄對飲。老人用竹籤在啤酒泡沬畫出低氣壓雲圖:「六三年溫黛颱風的渦度,比九七年金融風暴的恆指曲線更優雅。」醉眼朦朧間,但見萬千螺旋自杯底升起:茶餐廳奶茶的絲襪紋路、重慶大廈換匯店的印度盧比符號、彌敦道霓虹燈管裡的電子脈衝,都在暗夜裡跳著永不停歇的華爾茲舞。
離去時,老人贈我半片潮汐預報圖。泛黃紙上的等壓線宛如指紋,墨跡暈染處依稀可見少年時在鯉魚門追看的帆影。此刻颱風眼正掠過香港上空,十號風球在維港扯起億萬銀絲——這座城市終究是造物主茶杯裡的漩渦,我們都是隨葉沉浮的茶渣,在離心力與向心力的撕扯中,釀造著半生苦澀半生回甘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