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條在歌唱,在震動,他心想,正試圖訴說某種有關自身無法言說的真相,
也就是翻譯是不可能的,
銀條捕捉和顯現的純粹意義領域,永遠無法也不能受到知曉,
這座塔的事業從一開始就註定徒勞無功。
重讀《巴別塔學院》於 AI 時代,似乎又多了一層體悟。如今,無論是何種問題——毫無疑問——我們皆可詢問 AI,而它總能給出一個近乎完美的答案。有人說,語言已無需學習,未來人手一台即時翻譯機;有人說,工作將被取代,AI 信手捻來便能引經據典,十秒內解開數學家窮極一生無法破解的難題。
《巴別塔學院》描繪了一個平行時空下的大英帝國,權勢滔天的英國人遠赴殖民地,搜羅當地語言天才。他們孤身離鄉,被帶往帝國,與家人失散,自此沒日沒夜地苦讀,掌握異國語言,等待有朝一日披上學袍,踏入那座象牙塔——巴別塔學院。這是帝國唯一允許他們進入的殿堂,亦是他們畢生效忠之地。大英帝國不惜大費周章,從貧瘠之地攫取這些少年,引領他們步入學術殿堂,然而目的並非為賦新知,而是利用他們的母語之力——在翻譯之間,尋找語意的失落與偏移,借助銀條汲取其中的縫隙,釋放足以改變世界的魔法。
當有人對銀條低語「無形」(中文)與 invisible(英文),魔法便可讓人短暫地「消失」——但「消失」並不精確,人依舊存在,只是形體不再可見。這正是「無形」與 invisible 之間語義的細微偏移,翻譯無法完全捕捉的落差,成為魔法的源頭。又如,當「kárabos」(古希臘語)與「caravel」(英語)被刻於銀條之上,語言的縫隙便生發奇跡——古希臘語 kárabos 不僅指船,也指甲蟲、螃蟹,這層語義錯落為漁船帶來豐收,使漁獲倍增。巴別塔學院的學者窮極一生研究這些翻譯間的遺漏,將其刻錄於銀條,釋放魔法,而大英帝國則借此累積財富,構築輝煌。
羅賓是這座學院的新生。年幼時,他的故鄉廣州因霍亂肆虐,村莊滿目瘡痍,瀕死的他被勒維教授以銀條魔法救下,而母親卻在他眼前氣絕。他自此孤身被帶往英國,受勒維教授嚴苛教導,供食供衣,唯一的代價是孜孜不倦地鑽研語言。當他沉溺於故事,錯過一堂拉丁語課時,勒維教授盛怒之下舉起火鉗,狠狠抽打。那一刻,羅賓領悟——他的一切皆是帝國施予,若不想再回到孤苦潦倒的廣州,他別無選擇,唯有精進學問,力求上進。
當他終於進入巴別塔,結識了同樣來自殖民地的學子——來自加爾各答的雷米,來自海地的薇朵瓦,以及來自英國上流社會的蕾緹。四名大一新生沉醉於牛津的壯麗學府,被巴別塔的奧妙迷住,親眼見證翻譯的縫隙如何釀造魔法,見識銀條如何塑造帝國的輝煌。
然而,當羅賓愈加深入學問,他也愈加意識到自己的身份——巴別塔賦予他的權力與他血液中祖國的記憶之間,存有難以言說的剝削與裂隙。他與同儕原以為自己在知識殿堂追尋真理,卻發現他們所服膺的帝國,正以銀條汲取著他們故土的鮮血。英國人擔憂的是早餐桌上是否有茶與咖啡,而彼岸的族人,卻正被奴役折磨。他們,這些被送往帝國的學子,為何成為幫兇?
「發瘋」還不足以形容呢,羅賓心想,英語並不足以形容眼前所發生的一切,他的思緒飄到文言文中用來形容改朝換代的成語,「天翻地覆」,天都塌了下來,地面也崩毀翻覆,世界大亂。英國噴灑出的是自身的鮮血,英國挖出的是自身的血肉,而一切在此之後,都再也無法回歸常態了。
作為亞裔作家,匡靈秀以《巴別塔學院》書寫這場殖民世界的寓言。她以語意的縫隙構築魔法,以翻譯的偏差剖析權力,字裡行間潛藏著對殖民體制的控訴。當讀者闔上書頁,回望副標「暴力的必要性」(The Necessity of Violence),方才驚覺,一切早已命定——學院的輝煌、知識的盛宴、帝國的榮耀,終將步向毀滅。
厚重的灰黑色書冊懷抱於身,AI 時代,世界彷若一座無垠的巴別塔,翻譯與編譯日夜不停地運轉。然而,這座學院裡唯一的學者,唯有 AI。人類究竟是受惠,還是失落?AI 揮舞著無形的魔法,使語言的邊界消弭,語意的裂隙扭曲、飄散、流失,最終築起一座無人能解讀的塔樓,在理解與迷失之間,靜靜矗立。
「因為你是個好翻譯,」雷米靠回他的手肘上,
「翻譯就是這樣,我覺得,溝通也是這樣,傾聽別人,並且試著將目光超越你自己的偏見,窺見他們試圖要說的事。向世界表達自己,並希望會有人理解。」
《巴別塔學院》 誠品 博客來 Readmoo kobo
作者:匡靈秀
譯者:楊睿珊, 楊詠翔
出版社:臉譜
出版日期:2023/07/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