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北信星青旅的夜晚,我在深夜無人的公共空間裡,沈澱回想著今日參觀的草間彌生展覽,從前對她的作品不不熟悉,只大略知道她曾備受幻覺困擾,以及那顆舉世聞名圓點南瓜。看完展之後,她的作品觸動了我,不是視覺上的震撼,而是一場面對內在恐懼與療癒的對話,這位被譽為「圓點女王」的藝術家,在我心中,真是一位勇敢的「圓點阿嬤」,令我敬佩。
草間彌生的創作生涯,始於她童年時期的強迫幻覺。那些密密麻麻的圓點,不只是視覺上的存在,而是一種精神上的襲擾。她從小就會看到這些波點覆蓋在一切事物上,讓她產生強烈的焦慮與不安。這些圓點讓她意識到自己的渺小,彷彿整個自我都會被無盡的宇宙所吞沒,最終消失不見。這種對「自我消融」的恐懼,深深困擾著她。展覽中的《無限的網》系列畫作,那些細密、延展不斷的筆觸,彷彿她試圖以重複的方式壓抑恐懼,卻又在這無窮無盡的線條中,映照出她內心的不安,而畫布上彷彿無窮無盡的網線下方,其實也是一個個的圓點。我站在畫作前,想像著她埋首畫布的時刻——那是一種幾近癲狂的專注,彷彿只有不斷重複這些網狀結構,她才能勉強維持內心的平衡。然而,這些畫作並未停留在壓抑的層面,她的藝術並未讓她被恐懼吞噬,反而成為她突破內在困境的橋樑。她的經典作品《圓點的強迫幻想》,是許多巨型粉紅色圓點氣球,近距離觀看時,那些密布的圓點讓我感到一絲不適,像是病毒在瘋狂增生,或是一種無法擺脫的視覺幻象。然而,當我退後一步,望向它在空間中懸浮的樣子,透過挑高的玻璃窗,那些龐大的氣球與窗外的樹影、高架捷運車輛、午後斜射的陽光交融在一起,竟顯得如此和諧、甚至溫柔。那一刻,我忽然理解了草間彌生的轉變——她不再害怕這些圓點,不再抗拒它們帶來的「自我消融」感,而是允許自己化身圓點,與整個世界共存。這些圓點後來不再是壓迫她的幻象,而是成為她與世界對話的語言。她不再試圖驅逐它們,而是選擇擁抱、放大,甚至讓它們遍佈在作品的每一個角落。
《圓點的強迫幻想》
《幻影的彼方》
「在無限的圓點中,找到了通往自己香格里拉的道路。」觀看《幻影的彼方》時,這句話在我的腦海中浮現。曾經讓她恐懼的圓點,最終成為她的藝術語言,甚至是她安放自我的方式。這個作品是一個房間,裡面充滿各種生活物件,代表著自己內在無災無難,無病無痛的理想世界,她不再害怕被宇宙吞沒,因為她發現,當她真正允許自己與無限的點融為一體時,她不再是渺小無助的個體,而是整個宇宙的一部分。這不再是消失,而是一種全新的存在方式。在旁邊播放著草間彌生錄製的一段短影片,結尾時,她將圓點貼在每個觀者的身上,與大家分享,邀請大家放下自我,消融在這個美好的內在桃花源。
導覽員提到,草間彌生的軟雕塑作品,最初是她對性恐懼的表達。她將這種恐懼轉化為創作,從一開始的抗拒,到後來將這些軟雕塑融入生活用品,最終發展為獨立的藝術作品。這種從內在恐懼走向世界,並將其昇華為創造力的過程,正是草間彌生的魅力所在。她將自身的經歷轉化為力量,帶給觀者啟發與思考。
《幻影的彼方》作品旁有這樣的一段文字:「藉由圓點的自我消融,我的靈魂超越輪迴轉生,在宇宙中永劫回歸,死是陰而生是陽,陰與陽編織成『無限的網』,這是我創作的主題。雖然正慢慢步向生而為人的生命終點,但仍每日懷抱著熱切地盼望,藉由藝術一步一步接近,燃燒靈魂的熊熊火。」-超越「執念」!打開一扇通往二十一世紀光輝大門的我。1988
草間彌生從妄念的幻覺出發,穿過恐懼的執念,最後落腳在自己創造出的香格里拉!這讓我想到,生命中的苦難在發生的當下,常讓人感到迷茫與痛苦,但當我們走過之後,從宏觀的角度回望,或許能體會到其中的意義與價值。
這場展覽,讓我明白了一件事:當我們面對內在恐懼時,逃避與對抗或許只是徒勞,真正的解方,是接受它、理解它,最終與它共存。我們每個人或許都曾有過某種「圓點」,那些讓我們焦慮、不安,甚至想要否認的東西。如果我們能學會像草間彌生一樣,不再害怕,而是讓自己沈浸其中,也許,我們也能找到屬於自己的香格里拉。
寫完這篇心得,我感到內心充實而滿足。像是完成了一場與藝術、與自己的深層對話。我喜歡這樣的感覺,一邊旅行,一邊將所見所聞與內心的思考交織,讓每一次的出走,都成為一次心靈的修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