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三）

　　穆清嵐仰躺在床上滑動手機，得到趙蘭漪的手機號碼後將近二週的時間，他沒有主動打電話或者傳簡訊過去，而他知道趙蘭漪不是個熱衷於人際往來的個性，除非朋友找，否則寧願窩在自己的小天地裏頭忙碌。難得假日，他推掉了女友熱情的邀約。

　　與其說是女友，倒不如說是對方想要有個可以帶去給姊妹淘炫耀的好皮相男友，男人雖然算是事業有成，但畢竟算是個領公家飯碗的圖書館員，即使日後成為主任，也還是屬於小主管階級。薪水自然比不得那些在大公司上班的精英。

　　因此他與女友間都有相當的默契，他將女友用來應付家裡催婚的擋劍牌，而他是女友能夠炫耀的資本之一，誰都不會論及婚嫁，而這樣的共識還是來自於前幾任女友不遺餘力地向各自朋友圈傾心交談。秘密只要從嘴裡說出去，就不再是秘密。

　　父母就算離婚也還是對他這兒子相當上心，彷彿非要看到他交女友結婚成家立業才放心。穆清嵐輕笑，某方面來說是種自私，希望透過這樣的關注去免除把他當時扔給祖父母的不盡職。

　　想來想去，穆清嵐反而發現曾經與趙蘭漪相處的日子是兒時記憶裏頭的彩色，只要不去憶起那天告白的難堪與衝動。『蘭漪，最近過得如何？我手邊有兩張天文臺的票，記得你以前提過想要去山上看夜景，夜景是沒有，但夜晚的天文臺觀星免費，就當作我們作為朋友的初次約會？希望能得到你肯定的答覆。　嵐。』

　　壓指將字句修飾確定沒有太過強迫的口吻後送出，穆清嵐暫時不考慮恢復單身和趙蘭漪往來，畢竟他交往女友的事情隨日後相處久了，趙蘭漪遲早都會知道，在這個結骨眼上撇清跟女友的關係不是件好事，就當作是保護色也好，起碼讓趙蘭漪不會對於他接近的動機抱持懷疑。

　　螢幕顏色轉暗，他看了清嵐的邀約簡訊，不知道如何給反應。坦白說那天回到家之後，當初那股難受的感覺在心裡一直溢出，世界如此小，在這裡也能碰到他，後來得了重感冒，工作雖是如期交出，不過自身對作品的的不滿意讓他不甘願許久，接下來是長期案子，他可以在這段時間稍微休息鬆口氣。躺在床上瞥向櫃上的手機，他還是回應了。

　　『嗯，明天嗎？』

　　簡訊回覆的速度很快，穆清嵐還邊思索邊用指腹摩擦手機螢幕時就感到振動，點開是言簡意賅的一句話，算了算字數含標點符號不超過十字。忍不住就想笑，笑聲低迴在只有男人待著的臥房裏異常清楚。將近二十坪的套房，廚房陽臺主臥外加間和室是他生活的地盤。

　　他從沒讓女友踏進過住處，只要過夜就是去女友家或者租屋處，甚至隨便找間還算順眼的汽車旅館解決生理慾望。穆清嵐喜歡獨自擁有不受任何人打擾的生活環境，但他此刻驀然想要讓趙蘭漪安靜地出現在他的地盤。

　　不需要太多言語，或許眼神交會就能心領神會的默契。

　　嗯，他還真是非常自私又自我的大男人。穆清嵐嘲弄了下自己不尋常的想法，總之趙蘭漪沒有在初次邀約時抗拒就是個好開端，十年的時間足夠讓他有耐性去磨出條路子接近趙蘭漪。『嗯，我們可以先用個晚餐再過去天文臺，太早時間去只能看見白天和都市光，我想，對於走設計的你會有靈感和放鬆。你有想嘗試的餐廳嗎？五五分帳，放心不會跟你搶著買單。　嵐。』

　　逐漸邁向深夜，他的體力勉強再看了下對方傳來的訊息，直接傳了『你決定就好，睡了。』，好讓對方知曉，把棉被拉上胸口，他蜷縮成團進入夢鄉。早晨醒來才發現他也把手機放進被窩了，該笑嗎？

　　穆清嵐起了個大早，他很久沒有在假日這麼早起床過，平常朝八晚五的工作得七點出門，幸運的是還能夠在上班時間蹲在辦公室用早餐，在還沒有正職前的工讀日子，早餐幾乎是和午餐、下午茶並列的多項合一。

　　而平日的睡不飽會在假日一口氣睡到太陽曬進臥房，或者女友、家人打來詢問關心三餐時才會從睡夢裏回到現實，像今天六點就清醒的狀況，實屬罕見。瞇細眼眸看向擺放在床頭櫃的手機，簡訊停留在昨晚他發出的『小心我挑高檔餐廳把你賣掉當洗碗工。晚安。　嵐。』。

　　和趙蘭漪間的相處，輕鬆可以調侃打趣是他計劃預定，況且穆清嵐還挺喜歡這樣逗冷臉的趙蘭漪，光想像對方會有什麼樣的反應就讓他唇角彎揚笑到痠。晨澡洗把臉將思緒理得清楚，替自己弄個吐司夾火腿起司、蘋果汁充當早餐就坐在電腦前爬資料。

　　過去約會都是由女友自行決定地點，買單九成七都是他照單全收，其餘還是因為偶爾挑得太高檔，女方不好意思把男人當成冤大頭才意思意思出個百分之幾。現在是他主動邀約和負責晚餐，穆清嵐新手上路但可不愣頭青。

　　沒幾下就挑定離天文臺近的中國菜餐廳，走半和菜半套餐制路線，價格介於中間，評價在網路上不錯，主要是看中位置清幽，而且開放式座位和小包廂提供了喜歡熱鬧或安靜的客人選擇。

　　趙蘭漪會喜歡這樣的地方吧？視線掃過餐廳網站的簡介，小橋流水造景、木欄懸燈彷彿並不存在於都市中。離九點開放預約的時間還久，穆清嵐想了想，將照片傳進手機寄給趙蘭漪。『難以想像我們居住的都市還有這地方。在這用餐你覺得如何呢？　嵐。』

　　掃過圖片還得拜現在科技發達所賜，很多東西一目了然，他對於食物頂多就是維持生命所需，畢竟真要計較起來他的身體只能吃些清淡飲食，還好對於吃的慾望不高所以身體還算過得去，『好，在哪等？』，他站在陽台邊晒著剛洗好的被單，氣溫有越來越低的趨勢。

　　穆清嵐拉開窗簾從陽臺看向外頭的天空，略帶灰沉的雲飄在遠方將天變得晦暗，希望不會下雨，嗯？如果下雨有沒有可能藉機會去趙蘭漪家裡暫時作客呢。念頭亂七八糟弄得額際抽疼，推窗深呼吸讓冷空氣驅散那些不安份的念頭。

　　他沒有急於回覆趙蘭漪，轉動肩頸心血來潮拿起吸塵器給自己的窩進行大掃除，男人不是個邋遢貨，平常懶是懶在沒有多餘力氣去打點自己生活，請個鐘點工他也不放心。打掃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就到預約時間，穆清嵐快狠準地在預約時間到前一秒鐘準時撥進，順利地訂到位子。

　　『就約七點在翠軒門口，我給你的照片有店址資訊。天氣轉冷，注意身體。　嵐。』穆清嵐將原本敲出長串關心的字眼刪除後，變成簡單關心問候，像個老媽子似的碎唸連他自己都覺得想笑。

　　望向天空遠處逐漸飄來的陰雨雲，他想起以前童軍課還是什麼課曾經教過辨識雲層。積雲捲雲厚層雲？穆清嵐記不太清楚，但他還記得，下雨天是小時候他和趙蘭漪蹲在門口吹涼的日子。

　　先前上網查了一下路線，他沒有頭緒，甚至可以說是些許路痴症狀，看著路線圖準備搭車前往目的地，提早了十五分鐘到達，倚靠在一旁路燈下戴著耳罩式的耳機，靠這個暫時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才不需要接受人來人往的視線困擾。

　　米色針織毛衣也撐不起他瘦弱的身形，還多了件大衣才勉強將肩膀撐起，冷空氣不停的撫過頰邊讓他不時伸出手掌搓著，明明還是秋末，他的實際比看起來還虛弱。

　　閱讀書報聽音樂很快就度過了下午，穆清嵐知道趙蘭漪有約肯定會提早到，於是算好車程時間並再提早半個小時出門。穿著深黑長羽絨外套，細密縫線讓寬度縮短使得男人看起來挺拔勁瘦，拎著小型公事包出門，灰白相間的羊毛圍巾，合身剪裁的黑色休閒長褲加上皮鞋。

　　雖然是出外活動，男人還是習慣維持平常穿著，除了少去領帶和過於正式的西裝外套，搭乘交通工句隨著人流移動，在預定時間前十分鐘抵達翠軒門口，視線迅速掃去很快就捕捉到那道纖細身影。

　　大衣看似保暖但襯出趙蘭漪身子的單薄，沉浸在自己世界裏的趙蘭漪是道風景，有獨特韻味。穆清嵐走到趙蘭漪旁邊沒有作聲，只拿出手機傳出簡訊，簡單『到了』是在靜謐小世界唯一對外窗口的訊息。

　　差些闔起眼皮的蘭漪感覺口袋手機的震動，瞥了一眼就抬頭在人流中尋找男人的位置，轉了大半圈才發現他就站在自己背後，往後挪下耳機掛在頸間，「拍我肩就可以了。」，仔細看了清嵐才發現好像離自己很遠，因為長高了嗎？

　　趙蘭漪仰起頸項瞅自己的模樣像雛鳥般可愛，在圖書館相逢時思緒都打轉在複雜情感間沒有仔細留意分別十年後的變化，趁著對方瞧自己發起呆，穆清嵐也毫不客氣地將趙蘭漪打量一遍，果然，怎麼看都覺得他家的蘭漪遠比那些重視化妝打扮永遠不敢在他面前卸妝的女友們好看。

　　悶笑聲壓在喉間，穆清嵐率先將視線移開向前拉近距離，他想起女人們很流行皮草絨毛大衣，如果買件蓬鬆狐狸帽的軍服版型外套給趙蘭漪會是怎樣的風景？蒼白秀氣的臉蛋讓毛絨給圈住，簡直就是個特大號松鼠－－穆清嵐突然忍不住笑出聲打斷了趙蘭漪的注視。

　　「看我看傻了嗎？十年過去，我想我是變英俊。」穆清嵐愉悅笑瞇眼同趙蘭漪打鬧，待在辦公室雖然屬於靜態文職工作，男人開朗外向的個性絲毫沒有磨成木頭，還是如同小時候那般。差別只在於少了那份直來直往的銳氣，取而代之的是自然且親切的幽默。

　　打趣很快就看見趙蘭漪挑眉不置可否地翻了白眼，穆清嵐低笑出聲沒繼續給自己臉上貼金，他只要確定這樣的相處適合他與趙蘭漪就行。帶著趙蘭漪走向翠軒門口穿著緞面印花紅旗袍的迎賓少女，少女鵝卵臉蛋上描繪細長柳葉眉，連妝容都特意精緻過透出古典氣質美，盤髻露出優美頸項朝兩人淺彎道聲歡迎便引著進入仿舊時宅院雕龍畫棟、古色古香的門內。

　　「穆先生，您預定了包廂和臨水閣的雅座，請問您要往哪落座呢？」迎賓少女穿著用金線繡百花紋的軟鞋，靈巧踏過走廊連半點腳步聲都沒響起，側頭眨動眼眸詢問。穆清嵐轉頭看著趙蘭漪，示意對方做選擇。而少女似乎察覺決定權不在穆清嵐身上後，低頭細聲解釋。「包廂是對著中庭有格菱窗，環境清幽，隔音很好不怕吵，還可以欣賞造景。臨水閣的雅座是開放式位子，會比較熱鬧，不過穆先生希望是靠近中庭小湖泊，所以我們盡量安排邊廊的位置給兩位。」

　　「臨水閣。」蘭漪環視了四周，聽著包廂雖然隱私夠但吃一頓飯不需要耗費這麼多金錢，所以選了看的見造景的開放式座位，眼前少女笑眼看的出欣賞兩位有如美畫那樣的搭配，不過對於蘭漪來說著實厭煩這樣的眼神，他們，只是普通朋友而已。

　　雖然意外趙蘭漪選擇雅座，但稍微思考了下就知道趙蘭漪肯定是怕貴，捨不得花到荷包癟掉。穆清嵐可沒忘記他跟趙蘭漪說好是五五分帳，從小就記得的固執性子，長大還是像頭倔牛。同迎賓少女點頭，就跟著少女一起走到臨水閣迴廊邊的座位。

　　四方木桌帶著鮮明木紋，雖然是合成木材打磨還是看得出翠軒試圖營造出濃厚的古風，坐在板凳的新奇勁兒不用說出就已經從周圍不少首次造訪餐廳的年輕情侶們高聲談笑間散開。「還蠻像是在茶館吃茶，蘭漪去過文化村嗎？」穆清嵐瞇細眼眸撐頰看不甚自在將身體挨近木欄的趙蘭漪，涼風從湖面吹過微寒。

　雖然說是湖泊，其實也是個噱頭，明眼人都知道這不過是挖大了點的池塘，但勝在假山造景和睡蓮都打理得好，蹲低身體湊近還可以透過照明燈看見裏頭游動的魚。穆清嵐對魚沒有研究，但光從有常見的鯉魚、金魚出現，不難想像還有珍稀品種藏在其中的可能性。

　　他搖頭，自從掙脫家裡的束縛後來到這裡雖是一段時間了，不過他幾乎不常跟鄰居朋友往來，所以更別說要去哪裡了。室內溫度偏高，脫下大衣掛在桌旁專屬的架上，設想周到讓人舒適，米色上衣讓臉色看起來稍微精神，翻開黑紅配色的菜單，他實在無法想像出這樣文鄒鄒的菜名會是什麼菜，闔上菜單他無能為力的抬頭。「給你點。」

　　穆清嵐瞇眼看臉色稍微蒼白的趙蘭漪，雖然室內放著暖氣，但兩人是坐在接近湖邊的位子，很容易吹風著涼。不過趙蘭漪這時候會不耐煩或者拒絕他的關懷吧？想起小時候可是他動不動就拽著趙蘭漪四處跑，用了好幾個月才跟趙蘭漪稱兄道弟、兩小無猜。是什麼時候兄弟感情變質？

　　男人眸色轉深將思緒壓進腦海深處，仔細端詳菜單，其實取得太藝術性質的菜名他也無法理解，乾脆就當作摸彩般點了上頭有加招牌兩字的菜，瞬間就點四菜一湯讓服務生拿走菜單。穆清嵐握住溫熱茶杯淺啜，是很普通的菊花普洱，而且比例添加的不對，基本上都是水，菊花味淡得可以。

　　伸掌掀開茶壺瞧下是用茶包，不知道經過幾次回沖。「這些年沒見著你，沒想到你做了設計方面的工作，怎麼會想從事這行呢？」穆清嵐伸指勾住茶包細線擺弄試圖讓茶水味道能夠加深，他不常吃茶，但他不討厭吃茶。何況他記得趙蘭漪是茶罐子。

　　「後來我沒有去讀我填選的高中，我跑去其他的高職就讀，等到我坐在課堂上時，我才知道我無意是勾選了日文科。」說也奇怪，明明不在意清嵐的，為什麼那段時間會如此失神，一定是因為友情崩落吧，蘭漪是這麼想的，將杯緣湊近鼻前隨即皺眉，明白這只是家吃裝潢跟氣氛的餐廳，若是古風設計，連最重要的茶都如此處理，他搖頭表示略感失望，不過他總想給個機會。

　　「後來畢業了我就前往日本去學了兩年的包裝設計，日本的包裝設計很厲害，就算裡頭的東西不怎麼樣，光看包裝就讓人想消費的慾望，你看，你左手邊那桌上的花瓣禮盒就是我與某公司合作的結果，聽說銷量不錯。」不曉得是因為清嵐給的安心感足夠還是怎麼，平常寡言的蘭漪像是打開開關自顧的講著，等到發現的時候，眼前清嵐嘴角已經揚起燦爛。

　　安靜聽著趙蘭漪細數過去的生活點滴，穆清嵐那時斷交後真的就沒再聯絡過趙蘭漪，甚至一聽到父母提到對方就會冷臉把自己鎖回房間，自動地從對方生活裡退出，完全沒有想過趙蘭漪的感受。說不小心勾到高職日文科，以趙蘭漪謹慎認真的個性怎麼會出這樣的差錯？複雜情緒有說不出的心疼和愧疚，但很快就掺進一絲竊喜，這不就說明趙蘭漪其實很在意自己？只是對方從來沒有察覺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