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我是不會哭的喔。」參加爺爺告別式的前一晚，我跟弟弟這樣說。
說出這句話，心裡湧起太多複雜的情緒，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安慰弟弟，還是在說服自己。
爺爺的紅包與疼愛
從小，家裡有個不成文的習慣——每年除夕，吃完年夜飯後，大家會排隊向爺爺說吉祥話，領紅包。爺爺不分年齡，所有晚輩都能拿到，甚至連爸爸、媽媽、叔叔、嬸嬸都有。他的紅包，代表的是對晚輩的疼愛與祝福。
我一直這麼以為，直到那一年。
爺爺照例發紅包，親戚們一一領過，連照顧他的移工都有，卻唯獨我、先生和兒子沒有。因為爺爺說，我已經嫁出去了。當時不論親戚們怎麼試著勸爺爺，怎麼也改變不了他的想法。
這其實並不是婚後第一次回去過年，因此我在意的並不是紅包本身，而是在意那份象徵的情感。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難道，爺爺對我的祖孫情沒了嗎? 對孫女和曾孫的疼愛一點兒都不剩了嗎？
帶著這些難過與遺憾，後來的過年我不再跟著爸爸回老家。我害怕再回去，只會換來更多失望與失落。
當爺爺不在了
3月初的一個早晨，剛起床就看到媽媽的訊息——爺爺走了，在家中睡夢中離世。
96歲高齡，罹患癌症末期，能夠走得如此安詳，也算是一種福氣吧。我這麼告訴自己。
然而，每次去靈堂上香，心裡卻浮現一種說不上的感覺。不是悲傷，也不是難過，而是一種說不清的酸楚。只是，我無法確定，那份酸楚究竟是為誰。
身為長子和長媳的爸媽，整個月忙的不可開交。跟家裡不太往來的弟弟，也因為是長孫而被Call回來參與大大小小的事宜。
看著他們忙進忙出，卻始終認為跟我沒有太大關連，畢竟，在爺爺心中，我早已是「出嫁的孫女」，連紅包都給不得的孫女。
爸爸的眼淚
「快點回來載你爸去看醫生。」那是清晨奶奶打來的電話，把我從睡夢中驚醒。
「電話怎麼都不接？你爸說他肚子痛，快回來載他去醫院。」這是爸爸上班開會結束後，奶奶打來催促的電話。
在我記憶中，爸爸就像是爺爺奶奶的專屬司機，被要求隨call隨到，一旦回應慢了，還會被臭罵一頓。甚至在爺爺病重時，還被翻舊帳，說他不孝，因為給的孝親費是兄弟中最少的。
長子的責任長期壓在爸爸身上，我卻只能在一旁看著他默默承受。爸爸的愛與付出，似乎從來沒被爺爺奶奶看見。我忍不住想，難道，孝順真的只能用金錢衡量嗎？
爸爸，在我心中是個情緒壓抑的男人，唯一會表露出來的，大概只有憤怒吧。
在告別式那天，他終於崩潰了。當兒女向父親做最後的拜別時，爸爸失聲痛哭，我忍了許久的情緒，在這一刻也終於潰堤了。這淚水，不是因為爺爺的離去，而是為爸爸的心碎而流。
我不禁想，爸爸的眼淚，究竟忍了多久才在這最後一刻宣洩出來的呢？這眼淚，又隱藏了多少年的委屈與無奈呢？
我抬起頭，發現一向表情冷酷的弟弟臉龐上有一滴淚滑落，或許他也和我一樣，心中的酸楚與不捨，都化作了靜靜落下的眼淚。
原來喪禮上的眼淚，從來不只是為了離去的親人，更是為了活著的人——那些背負遺憾、努力前行，卻終於在這一天卸下防備、允許自己悲傷的人。
回到家後，先生問我還好嗎？
我沉默了一下，低聲說：「希望爺爺不會覺得我不孝。」
因為爺爺的離去，讓我哀悼的不只是他的人生，更是那些被隱藏的情感、來不及說出口的話，還有活在世上承受悲傷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