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搭著朋友 S 駕駛的車,準備前往位在縣界深山裡的一座廢棄村落。
我們三人組照舊:S 負責開車,我坐在副駕駛座,後座則被 K 一人霸佔。
我們大約在早上十點從市區出發,中途停下來吃午餐,現在已經是下午兩點多了。距離目的地的廢村,預計還有一個小時的車程。
車子此刻正沿著河畔的緩坡慢慢前進,節奏悠閒。
我再次低頭查看地圖。
這座廢村早已不在現今的地圖上了,只能靠紅筆圈出的那個位置來辨認。從等高線密集的程度可以看出,那裡地勢險峻,也代表著我們將深入相當偏遠的山區。
忽然,後座傳來輕微的鼾聲。
「……我真的每次都在想,這傢伙明明叫我們載他,怎麼還能這麼心安理得地一個人躺後座睡得那麼爽?」
S 從後照鏡看了一眼,用的是不帶怒氣、反而有些無奈的語氣。
這趟「一日廢村探索行」的發起人,正是後座的 K。
「你們知道嗎,那個廢村裡,好像有一口神秘的井耶。」
就在昨天,K 在大學食堂裡滿臉興奮地對我和 S 說。他是個標準的靈異狂熱份子,至今已經帶我們跑過不少靈異景點。
雖然很多時候都落空,但偶爾也會遇到真的很特別的地方。
「K 很容易暈車啦。總比他在車上吐出來好吧?」
「……欸欸,他口水都流下來了喔。」
據 K 說,那口井平常是乾的,但每逢新月之夜就會突然湧出水來。
傳說中,井底沉睡著一具 河童 的遺體。
只要喝到那口井裡的水,據說壽命就能延長五十年。
「原來是有 河童 沉睡的井啊……」
我喃喃說著,S 一邊打呵欠一邊接話:
「說到這個,河童的肉不是據說吃了會長生不老嗎?」
「嗯?啊啊,雖然不知道是不是跟人魚的傳說搞混了,不過確實有這種說法。
其實關於 河童 的傳聞很多啦。牠們作為廣泛流傳的妖怪,故事版本也非常多樣。」
「原來如此——」
我沒太認真聽 S 的後半段解說,只是望著窗外,心想:那口井裡的水,是不是早就飽含了 河童 的精華呢?
這次會踩雷,還是遇上真正的靈異奇景呢?不管結果如何,既然都大老遠跑這一趟,總該帶點值得說嘴的故事回去吧。
對了,今晚是沒有月亮的夜晚。
「欸 S,如果那口井真的有水,你會想喝嗎?」
「才不要咧。不講那什麼延年益壽的說法,
這種沒人在管的老井,誰知道裡面有什麼東西在裡面,喝了還不死才怪。」
「對嘛~我也覺得。」
我和 S 都不可能會想去喝那水。
但例外的,就是現在還在後座呼呼大睡的 K。
你看他多認真——不只帶了他最愛的馬克杯,還帶了即溶咖啡和糖包來。
「欸,口水都滴到座椅上了啦。喂 K!」
S 透過後照鏡吼了一聲,K 卻依然靠在座椅上睡得香甜,彷彿正在夢中穿梭在什麼靈異世界裡。
S 把車停好後叫醒了 K,然後我們又花了一個半小時繼續開進山裡。
隨著距離越來越接近,路況也越來越差,連我這種不太容易緊張的人也開始懷疑這張地圖到底可不可靠。
正當我開始焦慮時,我們經過了一座擺滿地藏像的小堂,這才終於抵達目的地——傳說中的廢村。
「欸欸欸!就是這裡啦!」
K 一下車就興奮得像個小孩。
雖然被稱作「廢村」,但村子的輪廓還在。
山坡上散落著幾棟破敗的木屋,高高低低、左左右右,一眼看去滿是時間遺留下的痕跡。
那些房子早已腐朽不堪,看起來隨便一腳踹上去都會倒。
腳邊的雜草長得比膝蓋還高,沒仔細看根本不知道哪裡才是以前的道路。
村子下方有條小溪,對面又是一片青翠山林,簡直像是綠色的高牆。
「欸欸這邊啦你們,快來!」K 朝我們喊。
我從發呆中回過神,走向 K 的方向,S 則跟在我後頭。
K 站在村邊快接近森林的一塊小空地上。
「這就是傳說中的 河童井。」
K 指著地上一個東西。
那口井是用石頭砌成的方形構造,一邊大約七十公分,上面蓋著厚重的石蓋,沒有屋簷、也沒有吊桶,簡陋到不行。
說真的,我原本還期待會是什麼古色古香的神秘井,結果看到實物有點失望。
不過或許,古代山村的井本來就長這樣吧。
「欸,來幫個忙,把這蓋子一起打開。」
雖然我們有點不情願,但還是跟 K 一起出力。蓋子比想像中還重。
蓋子一打開,一股冰箱剛開的那種冷空氣撲面而來。
井口黑漆漆的、深不見底。垂直掘下的洞口讓我光是看就感覺脖子發癢,好像有毛蟲在爬。
「哇啊!」K 突然對著井大叫一聲。
聲音在井裡繞了幾圈,慢慢地又傳回來。
然後他撿起地上一塊石頭,往井裡丟下去。
……咔哧。
一聲微弱的聲響,代表裡頭並沒有水。
「乾井啊。」S 說。
我們三人互看了一眼,沒人說話。
K 從背包裡拿出手電筒往裡照。
但燈光完全照不到底,不知道是燈太弱還是井太深。看起來,這井深得超乎預期。
更不用說什麼 河童 屍體了,根本一點影子都沒有。
「什麼都沒看到耶。」
「少說也有三十公尺深,我還以為是淺井,結果不是呢。」
S 一邊撿起地上的石頭,似乎想再丟一次。
不過他突然停住,看看手上的石頭,然後轉向 K。
「然後呢?你打算怎麼辦?」
K 精神滿滿地說:
「還用問嗎!照傳說說的,這口井是等到『新月的晚上,月亮出來之後』才會出水啊——我們就等那時候囉!」
也就是說,要在這裡等天黑。
K 的話雖然不意外,但我還是「唔——」了一聲,掃視四周。
廢村,在這種地方等到晚上,聽起來有點像恐怖片的場景,說不定還挺刺激的。
不過如果我是自己一個人來……那我絕對會說不,謝謝。
接下來,我們決定先回車上休息一下。當時看了一下時間,已經是下午四點半了。
K 很有先見之明地帶了撲克牌,於是我們選了一塊草比較少的地面,把遮陽板拆下來鋪在地上當墊子,開始打撲克。
結果是 K 大獲全勝。
接著換玩印地安撲克,這回則輪到 S 拿下冠軍。總結起來,我連一局都沒贏。
「說起來啊,那口井的傳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是在我們結束撲克,三人開始玩大富豪撲克牌遊戲時,S 突然低聲開口,像是在自言自語。
「關於那隻 河童 的傳聞,到底有什麼來歷?」
輪到他出牌時,K 停下動作說:「蛤?你是在問我?」
S 毫不客氣地回:「不然還有誰知道?」
「嗯——好啦。」K 開始講故事。
「以前這村子有對夫妻,某天他們在附近的河裡發現了一隻 河童。
結果丈夫從後頭給牠敲了一棍子,成功把牠綁回家。」
「蛤?為什麼要抓 河童 啊?」
我忍不住插話,K 笑出聲來:
「要吃啊。」
「認真的嗎……」
「真的。據說 河童 的肉能讓人長生不老。
不過啦,也有可能只是餓過頭了。
總之,就在他們準備動刀的時候, 河童 突然醒了,轉身就逃,最後跳進那口井裡。」
「喔……結局有點慘耶。」
「後來村民把井封起來,結果 河童 在井裡連叫三天三夜。
到了第四天的新月之夜,聲音才終於停止。 從那天起, 河童 就這樣死在井裡了。」
這口井並不是連著地下水源。
就算 河童 是水中高手,沒出口還是逃不出去。
「據說從那之後,井裡的水就徹底乾了。
但詭異的是——每到新月的晚上,井水就會重新湧現。 那叫做 河童水。
……這一切,是隔壁村的某個阿公說的,我也是聽別人轉述的啦——
好啦!革命(大富豪撲克牌遊戲)!」
「革命返還(大富豪撲克牌遊戲)。」
「嗚哇啊啊!」
就這樣,我們一邊打牌、一邊聊天,順便揮手驅趕那些煩人的蟲子,打發著時間。
回過神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接著黑夜迅速籠罩整片山村,不到幾分鐘,連撲克牌上的花色都看不清楚了。
山裡的夜晚異常昏暗,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到。耳邊只剩蟲鳴鳥叫和樹葉摩擦的聲音。
天空中沒有月亮。
忽然,一盞燈亮起——K 從背包拿出露營用的瓦斯燈點起火。
「走吧。」
我和 S 各自帶著手電筒,跟著 K 朝井的方向走去。
沒有人說話。夜裡的氣氛和白天判若兩地,空氣中瀰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靜謐與壓迫感。
黑。壓倒性的黑暗。我甚至開始覺得有些毛骨悚然。
井口在燈光照射下顯得幽深。井蓋已經打開了。
我環視四周。就像井裡那股深不可測的黑暗,整個倒灌出來般,周圍黑得讓人發毛。
「好啦好啦——那麼問題來了!井裡現在,會有水嗎?」
K 故意提高音量站在井邊,像是主持靈異節目一樣,想炒熱一下氣氛。
我忍不住笑出來,緊繃的空氣稍微緩和了一些。
「現在呢,我手上這顆小石頭,馬上就來做個實驗投下去確認一下哦——喝!」
隨著最後那個「喝!」,K 把石頭往井裡丟了下去。
——撲通。
「……欸?」
我下意識地出聲。
那是一個落水聲。
撲通。
那聲音,就像從井底回應我們的存在一樣。
現在,井裡有水。白天明明什麼都沒有的。
真的有水了。
「……哇靠,真的假的,太扯了吧!」
我整個人凍住了。就連丟石頭的 K 自己也滿臉錯愕。
本來最冷靜的 S,低著頭開始自言自語起來,反而讓我有點發毛。
「潮汐……不會影響到這邊才對啊。就算是新月,水位也不會因此上升,這附近也沒海沒湖。
難不成地球自轉加快了?……不,不可能。但如果不是這樣的話,那就表示……」
我看著他。他抬起頭。
「水,一開始就——在那裡。」
他一字一句這麼說。
然後他彎下身,一手撿起地上的兩顆小石頭,伸到井口上方。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就放下一顆。
——噗通。
落水聲。他立刻換個角度,又丟下一顆。
——咔噠。
這聲音不一樣。
明顯不一樣。
我腦袋轉不過來。這是什麼意思?S 剛剛做了什麼?
「……應該是井裡面有什麼硬物堆在水面上方吧,像石頭一類的。積太久了,有些甚至已經探出水面。」
S 看著還搞不清楚狀況的我,冷靜地說。
「白天 K 丟石頭時,剛好砸到那些堆積物上。井太深,我們又沒看清楚,加上原本就以為是枯井,就沒多做確認。」
我已經腦袋一片空白,只剩下一個感想:
S 到底怎麼可以在這種情況下還這麼冷靜啊。
「欸……真的很佩服耶,你怎麼想得這麼細?」
我是發自內心地佩服。K 看起來也跟我一樣,目瞪口呆。
但 S 的神情卻異常沉重。
「我還真希望自己猜錯了。」
「蛤?什麼意思?」
S 沒有回答我,轉頭看向 K。
「欸 K,你背包裡不是裝了很多東西嗎?有沒有繩子跟水桶?」
「嗯?啊、啊有啊。我聽說這口井沒吊桶,所以就先準備了。欸?你要用喔?」
「嗯,用。」
K 從背包裡掏出一個小塑膠水桶和一條細繩。
S 接過來,什麼都沒說,開始把繩子繞在桶子提把上,繫好後,握緊繩子的另一端,直接把水桶往井裡丟了下去。
水桶落進井裡,傳來明顯的水聲。
「欸 S,你剛才說『希望自己猜錯了』,是什麼意思?」
K 幫我問出了這個問題。
但 S 沒回,仍默默操控著手上的繩子,正在讓水桶撈水。
突然間,他猛地一拉。
井裡響起一陣怪聲,像積木堆成的塔突然倒塌的聲音,層層碎裂、崩落。
S 慢慢把繩子拉上來。
「……如果 K 剛剛說的那個 河童 傳說是真的的話——」
「欸,什麼?」
我反應不及,語氣變得奇怪,但 S 繼續講下去,沒打算停。
「故事說, 河童 跳進井裡,井就枯了。
換句話說,他們把井變乾的原因,怪在 河童 身上。這樣說還算合理。」
我還是沒完全明白他想表達什麼。
「但實際上,這口井根本沒乾。現在不就打到水了嗎?
就算不能喝,拿來澆菜、洗衣、清洗也行吧。 可是村民們卻偏要說『這口井是枯的』,還硬編出一個 河童 的故事。」
S 一邊解釋,一邊繼續拉著繩子,我的眼睛跟著那繩子的移動。
「有水,卻不能用。不是水不夠,而是這水——不能碰。」
水桶終於拉上來了,S 把它提起。
黃色塑膠桶裡,是透明清澈的水。還有一樣東西,細長的——像是一塊石頭?
「……居然撈到這種東西。」
S 有點苦笑。
「你們知道這是什麼嗎?」
我們兩人都搖頭。
S 把那東西拿出來。果然是石頭。形狀像人形,但沒有頭、沒有臉,像個保齡球瓶。
他又從口袋裡拿出另一塊圓石,小心翼翼地放在那根長石上。
我們用燈一照——那顆圓石竟然有五官,是一張臉。
「……你們聽過這種說法嗎?所謂的 河童,其實是被『間引(丟掉)』、也就是刻意被遺棄的孩子的隱喻。」
S 的話讓空氣瞬間凝結。
「這些孩子,被叫做『水子』。」
我渾身起雞皮疙瘩。像是有股溼冷的氣息順著背脊爬過。
我的視線不自覺望向井裡。感覺隨時會有什麼東西從裡頭爬出來。
水子。被丟掉的嬰兒。
……而且不只一個?我腦海裡怎麼會這樣想?
「你們可能沒感覺,但這上面,有個孩子在抓著它不放。」
S 指著那個地藏像的下半部。確實有個微微突起的地方。但……那真的是孩子的手嗎?
「這是 水子地藏。專門供奉 水子 的地藏像。剛剛就沉在井裡。你們懂了嗎?」
這不是井,是墳墓。
從那口井裡——或該說墳裡,會不會有東西爬出來?
「這不是什麼單純的井。這裡,是墓。而且不只一人,也許是一個共墓。
傳說裡不是也說嗎?抓 河童 是為了吃。 但意思可能不是吃牠的肉,而是——為了讓其他人活下去,不得不犧牲的存在。」
接著,S 把水桶遞給 K。
「喝嗎?說不定這還真是長壽的泉水呢。
畢竟是由那些本該還能活好幾十年的孩子們熬出來的湯底啊。」
K 像抽筋般乾笑,然後無力地搖頭。
「你覺得我會喝嗎?」
「……嗯,也是。那你呢?」
S 將桶子轉向我。
「不不不不不不不行不行完全不行啦!」
「就知道。」
S 輕聲笑了笑,然後把水倒回井裡。
這表示——結束了。
我們一起合上井蓋,把那顆沒有頭的 水子地藏 放回原位,三人靜靜地雙手合十。
當我們坐上 S 的車離開村子時,我才突然注意到一件事。
村口附近那座小佛堂,裡頭一排排地藏像。
車子駛過時,S 忽然說了一句:
「那裡的,全都是 水子地藏 喔。」
我瞬間寒毛直豎。
真的好可怕。比幽靈還可怕、比妖怪還可怕、比黑夜還可怕——
最可怕的,是人。
車內靜得可怕,只有 S 打呵欠的聲音回盪。K 也難得一句話不說。
「……開玩笑的啦。」
S 打完呵欠後輕聲補了一句。
我聽見了,但沒回話。
「我是說真的啦,是開玩笑的。」
這次他語氣變重,我才終於回神。
「……蛤?什麼?」
「全部都在唬你啦。亂講的,瞎掰的,純唬爛。」
我轉頭看著他。他瞥我一眼,像在看一部剛剛落幕的惡趣味戲劇一樣,笑得很開心。
「不好意思啊,我沒想到你會那麼認真相信。
從井裡撈出那顆形狀剛好像人形的石頭時,我就一時玩過頭了,結果就這樣……停不下來了。抱歉啦。」
「……等等,那、那 河童 跟 水子 的事呢?」
「說 河童 是被丟掉嬰孩的象徵,這種說法是有啦。
但你想嘛,如果那是真的,村民幹嘛主動把自己的罪行講給人聽?還要用象徵法說明?根本沒道理吧。」
「但說不定是內疚,或是……希望有人記得?」
「就我自己來看——我是信不下啦。
再說就算那些傳說真的是巧合留下來的,也不代表那口井裡真的有孩子。 我敢說,那裡頭沒有。」
「你怎麼會這麼確定?」
「很簡單啊——現實生活考量。」
「蛤?」
「你想嘛,那地方是山裡的農村,雖然也有其他水源,但要挖一口那麼深的井,一定是非常需要它。
所以,怎麼可能會有人把孩子丟進那種井?真要棄嬰,別的地方多得是。」
「可是,那顆 水子地藏 呢?」
「假的啦。只是造型怪一點的石頭。村口那些地藏也一樣,普通地藏像而已。」
「……那井水……?」
「井枯了又湧出來的事,其實是會發生的。」
我轉頭看向後座想尋求 K 的支持,結果——
K 睡著了。難怪這麼安靜。可惡,真沒用。
「K 就先別說了,讓他再安靜一會兒吧。」S 輕描淡寫地說。
我再次陷入空白。
被騙了。徹底被唬得一愣一愣。
但說也奇怪,明明被玩弄得這麼慘,我卻有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像是從深淵被拉回來。
雖然心裡也有點氣,「你這傢伙……」,情緒正在慢慢冒出來。
但更多的,是一種真心誠意的想法:
「太好了,只是玩笑。」
S 說是玩笑,那就是玩笑吧。
我決定相信這一點。
所以我選擇不去想:那口井的蓋子為什麼那麼重,是石頭做的。
我也選擇不去想:剛剛 S 說話時,臉上的表情比平常溫柔得多。
更不去想——那桶水被遞到我面前時,我一閃而過地看見其中浮著的那顆,小小的像牙齒一樣的東西。
因為嘛——
都是玩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