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江寧皇宮堆滿了屍首,流血成河,御花園假山一瀉銀水瀑布,流淌著紅水,足足持續三天三夜,無法流盡。所有宮道都染成血色,條條血水淌過磚縫,每塊磚皆鑲上醒目的紅邊,蜿蜒成無數殷紅的細流。四處彌漫著血腥惡臭,屍身腐味蒙住了呼吸,教人胃液翻騰不止。
那一夜,朝顔公主蕭尚予,驟然失去了一切,命運沒有留予她任何選擇與退路。她從一名妙齡少女,蛻變成捍衞戰士,巾幗英雄,拯救南朝於風雨飄搖中。
「失去家園的我,肩負重任的我,繼承大統的我,無暇悲傷,亦不能悲傷。悲傷不屬於英雄,亦不屬於勇士,更不屬於王者。惟有勇敢地活下去,如同父兄未曾死去一般,追隨我的人,方能持續奮戰。」
那一夜,她率領臣民突圍,一心救亡圖强,殺盡北朝人,成了她胸臆中僅存的信念。
替她哀悼、替她抹淨盔甲的那個人,卻是夕顔公主蕭尚柔。尚予與尚柔是一奶同胞的孿生姐妹,皇宮傾覆時,她們保護母親言皇后,在九死一生中,僥倖殺出重圍。
從此,皇室血脈只餘她們姐妹二人。
朝顔率領餘名殘部,集結倖存者,移宮敬亭行宮。然而,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美輪美奐的行宮卻死寂得像座墳墓,人人都在哀慟,都在嗟悼過去。但真正困住朝顔的並非這座冷絕的宮殿,而是心底深處更深一層的幽怨。
那一夜,南朝存亡之際,她繼承了大統,登上皇位;與此同時,她被迫放棄結髮之人——駙馬高見濟。
無論能與不能,都已無可更改。
無論願與不願,都已無從選擇。
逼不得已,她下了那道指令,讓駙馬受了宮刑。
那一夜,北朝敵軍從北面渡江而來,喊殺聲呼應天上霹雷,她的父皇率領宗室所有男丁,出宮迎敵,指揮僅存的萬餘王師;她則留守皇宮,力保宮人女眷安全。
那一刻,再會無期,是赴死的訣別。朝顔永遠忘不了,父皇眼中露出極度哀淒的眼神,充滿了絕望與悲傷。身爲帝王的他,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但此時此刻,非但救不了臣民,也救不了自己,只能毅然奔赴黃泉。
他將一切重擔交卸到女兒肩上,「予兒,這虎符就交到妳手裏了!父皇此去,倘若無法返轉,太子亦不幸殉國,吾土吾民,不可一日無君,妳即刻登基爲帝,不可稍作遲疑與耽擱。迅速率領遺民離開江寧,與駐守皇陵的五萬王師會合,避難駐蹕於敬亭山行宮,必須守住江南腹地。
紫宸殿龍榻後有一處暗門,門後有一條無人知曉的秘密通道,那便是妳們的生路,遺詔、玉璽、金錠、乾糧、輿圖⋯⋯全藏在密室裏。趁敵軍尚未攻下江寧,即刻帶著母后和妹妹,逃生去吧!
妳要好好保護她們,千萬記住!要好好活著。唯有妳們還活著,皇室嫡脈才不會斷絕,南朝才不至覆滅。
朕,這就把江山全托付於妳了。」
龍顏金口,一句話便是朝顔的一生。
那一年,她年僅十七。
皇帝出宮迎戰,公主結集殘兵,抵禦不斷湧入的敵兵。當皇帝陣前駕崩的消息傳來時,她即刻前往金鑾殿,臨危授命,克紹箕裘,背負起國仇家恨,僅以一身鎧甲,黃袍未及加身,登基爲南朝女皇。
千千萬萬的將士在她面前齊齊跪下,宣誓效忠,寧死不屈;她從千千萬萬的屍首中站了起來,驍勇無畏,壯懷激烈,視自己的生命如塵土。無數敵軍死在她的劍下,她的劍刺進一個又一個男人的胸膛,毫無驚慌、毫無遲疑、毫無畏懼。敵人的血濺在她盔甲上,紅跡斑斑,觸目驚心,在她眼裏卻沒留下半分驚悸。
身不得,男兒列,心卻比,男兒烈。
當她率衆殺進皇帝寢殿、尋找那一條密道時,潮水般的喊殺聲也隨之湧入。驀地,雪色粉牆上灑出一道淋漓鮮血,那是葉知秋的血,他是大内侍衛統領。這場戰役中,他與她並肩作戰,以血肉之軀護住夕顔公主的性命,直至爲夕顔擋下亂刀,力戰不敵而倒下。
那一刻,血花如注濺地,如同開了一樹鮮紅耀眼的灼灼桃花,生性膽怯的夕顔,奮不顧身地撲進血泊,伏在他胸前痛哭哀號,聲聲喚著,「曉海!曉海!你不能死啊!」
死亡,是那般寂靜,跟空氣一樣寂靜。
真相,是那般殘忍,跟死亡一般殘忍。
當他轟然倒地時,朝顔便將來龍去脈瞭然於心︰他以命換命,換得夕顔的往後餘生,那是因爲他深愛著她。
夕顔口中的曉海便是葉知秋,長年行走大内,傾慕夕顔多時。但因身分、因禮法、因皇家體面,儘管情根深種,卻只能卑微地愛著。死亡來得太早太突然,未來得及傾訴衷腸,兩人就已走到天人永隔的時刻,人生造次讓這份情愫止於顛沛流離。
葉知秋斷氣後,殺進殿内的敵軍如同海潮湧入,朝顔揮劍向前抵禦,喊殺聲浪轟然震動大殿,琉璃翠瓦跌落脆響,鮮血盡染明黃羅帳。
不知什麽時候,身後突然傳來夕顔聲嘶力竭的求助聲,「放開我——」
朝顔全身僵住,緊緊握住長劍,鼓足最大的勇氣,轉身回望,望見夕顔被兩名敵兵給擒住了。她緩過一口氣,沒勇氣向前走一步,幾乎軟軟撲跌在地,茫然拄劍凝望夕顔身後的那個人。
血泊中,那人全身白袍飄逸,手持長劍,整個人燦然生輝,宛若月光無暇,亮潔得令人目眩。她邁過遍地屍身血泊,卻邁不過那雙眼睛,邁不過隔著屍海的回眸一顧,邁不過一道情關。
四目相視僵持,與他遙遙相望,一瞬似一生那麼長。
朝顔提劍上前,卻無力與之相搏,冷汗不知何時濕透了鎧甲。
那一刻,她若一劍刺了出去,將會永遠失去愛人,因爲眼前這個白衣人,正是她的駙馬——高見濟。
她的劍要斬殺的是北朝人,而高見濟正是北朝人,縱使他是她的駙馬,她深愛之人,但此時此刻,她與他早成了仇敵。她的劍保不了他,她的心護不了他,她的權更是救不了他。當劍鋒直指他面前時,她必須毫不遲疑地將劍刺入他的胸膛,殺了他,爲無數陣亡的將士們報仇。
然而,千思萬想,百轉千迴,劍身遞出時,劍光似天際閃電劈落,她的劍柄卻遲疑了、顫抖了、留情了。
高見濟見她一劍並未刺下,便大步來到她跟前,穩穩扶住了她,一雙深湛眸子切切望住她。朝顔頹然閉上了眼,鎮住心中的驚濤駭浪,再睜開眼時已穩住了心氣,便質問︰「高見濟!你是來殺我們的?」
「不!皇上,臣是來護駕的。」他斂目垂眸,不敢直視,極力掩飾内心的愧疚。
她擡頭深深望住他,忽而泫然反問︰「你來護什麽駕?」
駙馬高見濟是北朝質子,長年幽居於南朝皇宮,也算半個南朝人了。與朝顔是青梅竹馬,相知相許,他深愛朝顔,朝顔也愛他。公主早在十五及笄之年便出降質子,還調侃曰︰「質子殿下好比那嬴異人,奇貨可居呐!本公主可要做那呂不韋!」
誰曾想,受制於人的質子,重圍中,卻成了保命金牌。
他們是恩愛的少年夫妻,曾許下「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承諾。怎料,一場殘酷的宮變,將恩愛兩不疑的夫妻,變成不共戴天的仇敵。
誰曾想,有一天她會恨他,有一天她無法愛他,有一天她必須殺了他。今日她不殺他,明日他的父兄便會來殺她,今日她不殺他,明日她將無顔面對國破家亡的子民。
高見濟突然出現在眼前,瞬時她心中轉過千百個念頭:此人的父兄害死自己的父兄,眼見南朝一步步淪陷,可他深愛著自己,自己又深愛著他,這一劍若刺了下去,那她活在這世上,勢必痛苦萬分,生不如死。但若不殺他,北朝大軍便會來殺她,自己絕無活命之望,届時南朝必然覆滅。然而,她的父兄與宗人全死在北人刀下,縱使殺他一人,亦無法力挽狂瀾,拯救社稷於危亡之際。
殺他只是徒然!
當此之際,要下這決斷,是千難萬難。
她立於血泊中,刀光劍影下,望著那對深情的眼,心中柔情萬種,整顆心似是被掏空了一般,久久不能知覺。
她已被逼到了退無可退的絕境,這一劍到底是刺還是不刺?
她與他,究竟是誰能在烽火中存活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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