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電影資料館暗室裡,35毫米膠片在放映機齒輪間沙沙流轉。黑白光影中,阮玲玉眼波流轉的剎那,膠片忽而卡頓,銀幕上凝結成一枚淚痣。放映師正要調撥齒輪,我卻伸手阻止——停格在死亡邊緣的永恒,豈非比流動的悲劇更接近永恆本質?
世人皆道永恆是無限延長的直線,殊不知那不過是數學家自欺的虛數。真正的永恆從來都是斷裂的晶體,是時間長河裡凝固的琥珀。羅馬萬神殿穹頂的日光孔洞,正午時分傾瀉而下的光柱刺穿兩千年時塵,將帝王與乞丐都鍍成平等的金身。這道永不偏移的光束,是永恆最精準的註腳。巴黎聖母院鐘樓的滴水獸,六百年前石匠最後一刀雕琢眉梢皺紋時,可曾聽見塞納河傳來莫奈畫筆的沙沙聲?翡冷翠烏菲茲美術館裡,達文西調製顏料時墜落的一滴孔雀石綠,在《蒙娜麗莎》裙裾上凝成永恆的漣漪。藝術家追捕永恆的執念,恰似孩童追逐自己踩踏的積水倒影。
深水埗唐樓天台,鄰家嫲嫲臨終前執著我的手掌。她枯瘦指節突然收緊,渾濁瞳孔迸發星火:「後生仔,記住...」尾音戛然斷在太平山飄來的雲絮裡。那個未竟的頓號,在二十年後的梅雨季節仍在我耳蝸深處發芽抽枝。死亡剝奪了話語,卻將未盡的懸念鑄成青銅編鐘。
物理學家說光速是時間的閘門,我卻在旺角街市發現更生動的證明。賣花阿婆將凋謝的薑花浸入冰水,剎那芳華在低溫中定格成永生。這讓我想起秦陵兵馬俑唇邊未乾的硃砂,想起龐貝古城麵包房裡碳化的葡萄乾——原來永恆不過是恰到好處的猝死。
天文台錄得史上最長閃電持續17秒,這道劃破阿根廷夜空的電蟒,在人類感知裡已是亙古奇觀。殊不知在量子世界,某些粒子壽命僅有萬億分之一秒,卻能在衰變瞬間創造整個宇宙。永恆的計量,終究是相對論的謬誤與執念。
深夜翻檢樟木衣箱底層,父親的卡其獵裝口袋滑落半卷未沖洗的柯達膠卷。1958年永樂戲院《蝴蝶夫人》午夜場的票根黏在片軸,泛黃的醋酸纖維仍裹挾著太平山頂的夜露。暗房紅燈下顯影液漸次浮現的,竟是母親十九歲的側影——她頸後碎髮沾著當年大會堂玫瑰堂的管風琴碎光,而父親的手掌虛懸在她右肩上方三公分處,永遠保持著粵語殘片式的紳士距離。
此刻維港煙火盛放,遊客舉著手機追捕轉瞬即逝的光瀑。我卻凝視兩幢摩天樓間偶然形成的狹縫,月光正從這道時空裂隙緩緩滴落,在柏油路面匯成銀色水窪。某個穿校服的夜歸少女駐足俯看,髮梢垂落的剎那,香港的永恆突然有了具體的重量。
這城市教會我的悖論:正因所有璀璨終將成灰,此刻的灰燼才彌足珍貴。就像太古廣場那尊銅像,鴿子年年在其肩頭築巢,金屬胸膛逐漸被糞便蝕出心形孔洞——誰說腐朽不是另一種永生?當最後一粒銅綠剝落,我們終將明白:永恆從未遠去,只是以碎片的形態鑲嵌在每個正在消逝的瞬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