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霜雪飄落的前夕,別莊迎來了年底最尊貴的訪客——左相蕭慎。
對於這一天的到來,葉滿枝與蕭滿芝早有心理準備。然而,當真正面對蕭慎那張嚴肅的臉龐時,她們才發現,再多的準備似乎都無濟於事。
當初在食肆見面,若非為了安撫御史大夫的情緒而與之同行,蕭慎恐怕早已對蕭滿芝大加訓斥。後來又因朝廷賑災問題,忙得不可開交,一直無法抽身前來別莊與她見上一面。『妳以往都怎麼跟妳爹相處的?要不,換妳來?我是我媽帶大的,跟爹沒相處的經驗。』
葉滿枝頗感頭疼,應付客人她游刃有餘,可要應付父親,卻毫無經驗。
父親這詞離她太過遙遠。
蕭滿芝連忙拒絕:『不要、不要,我怕死他了。他不是忙公務就是忙著抓我說教,煩死了。』
葉滿枝忍住翻白眼的衝動,耐心勸道:『妳都成靈魂了,還怕妳爹說教?妳就不想跟妳爹好好說說話嗎?』
哪個魂魄飄離人世後,會不思念家人?葉滿枝無語至極。
畢竟這段時間以來,「蕭滿芝」的身份幾乎都是自己,也從未刻意塑造人設,如今面對血親,她沒有信心能夠矇混過關。
『不想,』蕭滿芝斬釘截鐵:『滿枝妳可以的!反正妳隨便演演,諒我爹也瞧不出來。』
她極力否認心中對父親的掛念,畢竟當初她信誓旦旦地向父親保證,自己嫁入靜王府後定能幸福美滿,結果卻事與願違,現實狠狠地甩了她一巴掌。若是再見父親,鐵定免不了一場長篇大論的說教。
心思轉瞬之間,父女二人已步入會客廳,葉滿枝無奈,只能硬著頭皮繼續扮演下去。
如果被拆穿了,可別怪我啊。
蕭慎輕撫鬍鬚,神色難辨,率先開口:「看來,嫁了人還是有些好處的,竟也學會打理別莊了。」
左相府家風清貧,不愛收禮,府中最貴重的東西便是先皇與聖上賞賜的府邸與幾間鋪子、田莊。如此連綿數里、有著數個附屬村落的別莊,他還是頭一回見。
葉滿枝微微一笑,謙虛道:「要不是管事幫忙,我可做不到。」
蕭慎呵呵一笑,未再深究,只是凝視女兒片刻,緩緩問道:「五年前妳愛得死去活來,五年後如何能一夕之間捨得放手?」
這道題我會!葉滿枝向來擅長解題,唯獨涉及感情時顯得生澀。
她垂下眼簾掩飾神情,唯唯諾諾地挑幾件靜王府中的荒唐事說出,反正每一件都是足以讓聽者抓狂的事實,足夠左相自行驗證。
果然蕭慎勃然大怒,重重拍擊桌面:「荒唐!靜王怎能容忍側妃、妾室如此放肆!妳為何從不與我說?若老夫知曉,必定在朝堂上狠狠參他一本!」
怪只怪自己當初愛與女兒鬥氣,打死不踏入靜王府一步,讓她在府中遭受那些捧高踩低之人的欺辱。還有綠翹,為何遇事不與自己商量!
他怒氣沖沖地瞪向一旁的綠翹,後者嚇得立刻跪倒在葉滿枝身旁,磕頭認錯。
「小姐,奴婢不是故意隱瞞老爺……只是老爺曾說,小姐若不開竅,便不必來煩擾,所以奴婢才不敢輕舉妄動,絕無害小姐受苦的意思!」
難怪素來對蕭滿芝不聞不問的爹,會突然跑去食肆看她,原來是有人通風報信。
葉滿枝倒是不介意綠翹向蕭慎告狀,畢竟那可是她主子的親爹。然而,此刻對方一副要吃人的模樣,倒讓她頗為不悅,於是不動聲色地往前一站,擋住蕭慎的視線。
蕭慎臉色一沉,剛要開口訓斥,卻聽葉滿枝冷冷地開口:「誰說綠翹不忠心?當我在靜王府備受欺凌時,是她陪在我身邊;當我來別莊種田時,也是她相隨。若不是她,恐怕爹早就把我這個女兒忘得一乾二淨了吧!」
葉滿枝一向護短,加上綠翹明明認出自己不是蕭滿芝卻依然照顧自己,不管對方想法如何,這恩情她銘記在心。
對於蕭滿芝而言,蕭慎是她爹;但對於葉滿枝來說,蕭慎算個屁!
『滿枝妳這樣說,爹爹會唸妳的。』蕭滿芝看著要吵起來的二人,有點無措。
蕭慎氣得手指顫抖,指著她:「妳、妳……」
葉滿枝淡定點頭:「我知道,有辱斯文,但我是女子,沒關係。」
「簡直不可理喻……」
「當然,這是身為女人的特權,男人可沒有。」
「短短五年,妳在王府裡……」
葉滿枝嗤笑,語氣諷刺:「深受『照顧』,因此練就了金剛不壞之身。」
……
被女兒氣得暈頭的蕭慎,跺了跺腳,終於說完一句話:「老夫從小教導給妳的禮教,是都被妳拋到腦後了是嗎!?」
突然葉滿枝腦子一頓,再度睜開眼,靈魂變了個樣:「那些禮教能教會我如何抵抗靜王府嗎?如果不能,為何不能拋到腦後。」
眼看爹親還要與自己爭辯,蕭滿芝繼續開口道:「看看綠翹,一個做著粗俗活、沒認得幾個字的奴婢,都會為了一個沒出息的主子,花光積蓄求得三餐白粥加鹹菜,而我這個學過禮教的主子卻只會自艾自憐,什麼忙都幫不上。爹爹,我明明照著禮教上說的,卑弱、事夫、敬夫、謹守四德、專心正色,為何靜王還是一轎接一轎抬人進來?那些人為何還在我面前說三道四?為何靜王不喜於我卻說愛我?」
她終於鼓起勇氣,向父親吐露了自己內心的困惑與不甘,言辭犀利卻句句真實。
「讓我大夢一場,叫醒我的人,不是您也不是禮教,是綠翹、是滿枝、是我身邊在乎我的村民。在我最需要您的時候,您卻站在王府外痴等著我獨自把夢做完,爹親呀,萬一女兒醒不來呢?」
蕭滿芝抿了抿嘴渾身不自在,手指反覆收放指腹來回搓揉,從小的經歷讓她吐露心聲後,無法直視爹親的目光。
被女兒當頭棒喝後,蕭慎怔怔望著她,心中百味雜陳。他突然想起綠翹的鬼神之說,再結合眼前這個神情冷淡、拒人千里的女兒——這,才是他真正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