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蘇(Chionanthus retusus),是暮春最輕柔的一抹純白。它不若桃李之爭妍,也不似牡丹的富麗,總在最不經意的時節,如煙似雪,悄然綻放於湖濱水畔。它安靜而潔淨,近乎無聲;又如一縷微光,在心靈的角落,輕輕搖曳。
初識流蘇,是在新竹市護城河畔的一個暮春清晨;當時微風輕拂,枝上繁花似霧,恍如夢寐,竟有一樹春雪,輕灑人間之感。多年之後,再次於中興湖畔重逢,那種柔白與輕盈,依舊令人怦然心動。
有人說流蘇是嫦娥遺落的月光,也有人說是春雪未化最後一縷柔情。而我寧願相信,那是一種可以「聽見」的寧靜——在喧囂的世間,唯有這樣的花,能使時間慢下來。在文人的筆下,流蘇從未被遺忘。它雖不是花團錦簇的主角,卻常隱身於詩意深處,例如:「疑是素娥拋玉屑,風前散作流蘇雪。」便寫出流蘇無香氣却高潔、無聲音卻靈動的意境;它不張揚,不炫目,僅以潔白姿態,便令人駐足凝視。 然而流蘇不僅屬於自然,它也編織在人間生活細節中。古代女子的髮梢、羅帳的邊角、香車的飾帶,處處可見流蘇的身影。它隨風而動,隨步而晃,既是點綴,也是情思的綿延。
溫庭筠詞《菩薩蠻》中的「金鷓鴣」,李清照《醉花陰》詞裡的「輕羅帳」,無不含藏著流蘇的身影——它既隱喻思念,也映照孤寂;既承載幽情,也垂映深閨。那帳中未妝的女子,低眉掩面的身影,在搖曳的流蘇後,留下萬千幽微難言。
在古代宮廷,流蘇的樣貌則更為多樣。它懸垂於金鏤鞍上,也縈繞於寶帳香車之旁;是權勢與制度的延伸,也是盛世風華的注腳。《孔雀東南飛》的悲歌裡,《長恨歌》的華章中,皆見流蘇的蹤影。但已不只是飾物,而是文明的線條、階序的象徵。流蘇既代表道家式的柔靜無為,又暗含儒家之制度井然;它搖擺於貞潔與情欲之間,柔白如雪,卻牽引人心。
進入現代,流蘇早已不再是身份的標誌,亦非裝飾的必需。它退居在時光的邊角,如同一段被珍藏的記憶,靜靜地在心底綻放。
比如佚名《流蘇》詩節選説:「在夜裡輕輕搖曳的流蘇/那麼輕/那麼柔/像是你最後一次回眸時的笑容/我不敢伸手/怕一觸即碎/…」再如中國歌手包文剛演唱的歌曲《流蘇》,(收錄在2019年2月1日發表的專輯《流蘇》之中)其歌詞是:「夢里閃過耀眼的輝光/四月流蘇拥有覆雪的芬芳/窗台微亮/長街行人們匆忙/春來秋往失去了多少的念想/…」
從上面徵引的新詩和歌詞中,「流蘇」未必是實物,而是情感的象徵載體。代表著:柔弱卻深刻的記憶、美麗但無法掌握的愛情、流動中的時間與過往的倒影,盛開與錯過的疊影,極似流蘇之美:短暫、潔白、難忘。
流蘇從不言語,只是靜默低垂。但在那一縷柔光搖曳之中,仿佛藏著整個文化的深情:古典的、幽婉的、溫柔的;有如一首長詩,在記憶深處隱隱迴盪。

中興湖畔的流蘇盛開(李建崑攝影)

中興湖畔的流蘇盛開(李建崑攝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