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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年前的那日早晨,澂穎看著眼前的黃色封鎖線,一時之間說不出話。
「妳是這裡的住戶嗎?」穿著深藍色制服的警察走向她,「不是的話就趕快離開。」「發生什麼事了?」她總覺得那塊白布下的人好眼熟。當警察站到她面前想要擋住她盯著白布看著的視線,她看到封鎖線的另一端站著──「高翔!」
高翔被兩名警察圍住。那麼高大的她,此時看起來好渺小。
「高翔!發生什麼事了!」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高翔的褲管甚至有斑斑血跡,「小翎呢?小翎在哪!發生什麼事了!」
高翔終於抬起頭,兩眼無神地望向她,然後舉起左手,指向那塊白布。
她瞪大眼看著白布,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
她想起昨晚的事。
*
這一切是從哪裡出錯的?
澂穎靜靜地站在房間外,耳邊傳來高翔不斷敲擊門板的聲音,急促、焦灼,仿佛每一下都在敲打她的耳膜。高翔的手掌已經泛紅,卻似乎無法停下來。
「高翔。」澂穎伸手擋住他正要再次重重敲下的手,「我們今天先回去,等她冷靜後再來。」
「不要!」高翔的聲音幾乎是吼出來的,他的臉紅了,情緒激動,整個人似乎快要爆發,「如果我們走後她有什麼萬一怎麼辦?」
「她今晚是不會開門的!我們明天再來,可以嗎?現在去想那些是沒用的。」澂穎盡力壓制住語氣中的不耐,力圖讓高翔冷靜下來。她感受到她內心的恐懼與急迫,可她知道這樣的情緒只會讓事情變得更糟。
高翔的眼眶泛紅,情緒顯然到了極限。她掙脫澂穎的手,頓時像是被困住的野獸,情緒無處宣洩。
「我們不能這樣走!」他的聲音顫抖,雙手緊握成拳,仍不肯妥協。
澂穎深吸一口氣,再次輕輕拉住高翔的袖子。「我們該給她時間,等她平靜下來。」
過了幾秒鐘,房間裡的敲門聲似乎又加重了幾分,但高翔終於不再掙扎,嘴唇微微發抖,低聲說道:「妳不知道我有多怕……」
澂穎只能默默點頭,拉著她走下樓梯。雨水開始滲透到她的衣服裡,冰冷的空氣劃過皮膚,讓她感到一股深深的寒意,仿佛身邊的世界與自己越來越遠。
她不再回頭看那扇門,卻依然無法忽視那已經嵌入她心底的敲門聲——沉重、迫切,帶著某種無法解脫的痛苦。
澂穎和高翔一起走出大樓,走進雨中。她能感覺到高翔那股藏不住的焦慮。高翔一直回頭看那棟樓,彷彿心裡的某種念頭,在逼迫著她要回去。那晚,他們並未回到那個房間,卻也無法抹去那夜留下的陰影——敲門聲,急切的語氣,還有高翔不甘的表情。這一切,成為了她心中對這個房間的最後印象,像一個深深的印記,永遠烙在她的記憶裡。
*
「鄰居所說你們兩個昨天有來這裡很大聲的敲門是嗎?」做筆錄的警察語氣不太友善地質問坐在他辦公桌對面的兩人。
澂穎看了一眼坐在她身旁表情呆滯的高翔,怯怯地回答:「是的。」
「發生什麼事了?你們為什麼會在她門外大吼大叫?」
「……,」吳澂穎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我們希望她能出來好好談一談,但她一直不肯回應……我們後來想說先離開,明天再說。」
「你們吵架嗎?」
「對……她突然對我們很冷淡,我們想問她為什麼,但她一直不理我們。」
「所以妳們不曉得她為什麼要自殺嗎?」
「……不知道。」她垂著頭,收緊拳頭直到指尖泛白。
警察做完筆錄後嘆了一口氣,「你們可以先回家了。」
第一次去小翎的家,是什麼時候的事?
「妳自己一個人住?」
「對啊。」
「跟家人住不是比較方便嗎?」
「回我家的車要等很久,就乾脆在外面租房子。」
「真好,我也想要一個人住!」
高翔那時滿臉的羨慕,吵著以後要把小翎的房間當作假日的據點。從那之後,三個人有事沒事都會窩在那小小的空間裡,看書、聊天、或者什麼事都不做。什麼都不做也是一種樂趣,因為旁邊有朋友的存在就足夠了。
高中第一次的寒假,高翔某天不知從哪生出一個電磁爐,說晚餐要吃火鍋。那天下午三個人跑去超市買火鍋料,左選右選,吵吵鬧鬧地選了兩個小時才買完。
「說好了,牛肉一個人只能吃三片。」小翎拿著那盤三人吵了好久才選定的牛肉,看著眼前已經把餐桌準備好的兩人。
「我們像是會把肉先搶光的人嗎?」高翔接過澂穎端來的青菜,一臉無辜地問。
「尤其是妳!」小翎瞪著她。
「啊,那邊那位太太,我的醬蔥要放多一點。」高翔無視小翎的威脅,轉頭對澂穎說。
「那過來洗米。」
「咦?不要啦!」
升上高二,知道三人又在同一班時,真的很高興。
「是從哪裡出錯的?」做完筆錄回到家後,完全無視父母的詢問,澂穎直接把自己鎖進房內。她抱著枕頭坐到房間角落,思索著過去種種。
小翎看起來一直都那麼開心,不是嗎?
「妳們大學想要讀什麼?」小翎拿著學校發的分組表,問正在吃午餐的兩個人。
「我的話……國貿吧。」高翔撕開真空包裝,把裡面的滷蛋丟進泡麵裡。
「我應該選財經相關科系。」澂穎看著高翔拿著筷子尋找在麵裡失蹤的滷蛋,「小翎妳呢?」
「中文系吧。所以我們都是選一類組的耶!」小翎露出笑容,「搞不好我們二年級也會同班!」
「中文系啊……妳想當老師?」澂穎問。
「當老師也不錯,只是我更喜歡待在研究室裡鑽研古籍,不覺得那樣很棒嗎?」
*
但這個星期一開始,小翎不知為何不再理她們,下課或是放學後,她都逕自一人離開。高翔追問了好多次,小翎都沒回應。應該說,她彷彿沒聽見。
星期五放學時,終於受不了的高翔衝出教室抓住要離開的小翎。
「放開我──!」小翎的手肘揮向高翔。
手肘不偏不倚地打了飛高翔的眼鏡。在高翔發出哀號摀住眼睛時,小翎只是露出被嚇到的表情,然後頭也不回地跑出學校。
「混帳,妳搞什麼鬼啊!」高翔朝著她的背影怒吼。
澂穎幫她撿起眼鏡時,清楚看見她鼻梁和眼睛間血紅的刮傷。
隔天澂穎接到小翎的電話時,她又驚又喜地接通,但小翎只支支吾吾地請澂穎幫她跟高翔道歉,然後就掛斷了。
不過更令她吃驚的是高翔得知後的反應。
那晚明明下著大雨,高翔卻要自己一起去找小翎。
她第一次看見高翔那麼失態,總是以『遊戲人間』為生活目標的她,那晚卻露出了那麼驚慌而憤怒的表情。
說到這,她也是第一次看見小翎怒吼的模樣。
為什麼高翔的反應那麼激烈呢?
這之間發生了什麼她不知道的事?
敲門的聲音打斷了思緒。
「澂穎,出來吃飯吧。」母親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她看著從門縫透進來的光線,沒有回應。
「澂穎?妳聽見了嗎?」
不回應不行,但她不想發出聲音。
──不想理會別人。
不吃飯不行,但她不想離開溫暖的角落。
──不想開門。
「澂穎?」母親的聲音透露出一絲恐懼。
「我現在就去。」她用有些發麻的雙腿站了起來,把枕頭丟回床上,打開房間的門。
客廳明亮的光線讓她有些目眩。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