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回大學母校分享考研經驗的日子。
這對擅長組織文字的我並無難處,然而「回首當年」卻是過了數年我仍難以駕馭的領域。
那年夏天我沒隨大流進補習班,而是決定每日早晨獨自到圖書館報到。
當然,自律困難症的我是很難時刻遵守這類自我約束的。
初期總去兩天休兩天,秉持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態度,卻硬是連「三天打魚」都沒做到。
但不知何時起,我再也沒缺席。
或許是受不甘落後的決心鞭策,也或許是對某個人的好奇心所驅使。
他總坐在靠窗的位置,戴著耳罩式耳機,眉頭緊鎖地低頭猛讀。
穿著總是偏淺色的日系,說不上特意追逐潮流,卻能見顏色搭配的巧思。
耳機卻永遠是跟渾身上下一點也不搭調,濃重的夜空墨藍色。
自從意識到耳機顏色的突兀,觀察他的穿搭色系會不會有一天呼應耳機,成為了我的每日樂趣。
他總是八點準時報到的。
有時在圖書館外就看見他的背影,但不敢貿然闖進他的視線。
懷揣著期望被注意又不想顯眼的心思,我總在他坐下的十分鐘後在他斜對面落座。
回過神來,我的每日樂趣早就從觀察他的穿搭,驀然轉為落座前他偶爾抬頭望我的那一眼。
盛夏中最盛的那日,圖書館的空調顯然沒平時奏效。
那天他第一次沒戴耳機。
我正看著他暗忖:
他的耳機壞了嗎?還是太熱了戴不住耳罩式耳機?或是他總算發現顏色很不搭?
他卻突然抬頭對上了我的眼神。
那一刻我感覺自己的存在初次曝曬於陽光,赤裸又滾燙地讓我紅了臉,同時迅速迴避眼神。
他似乎笑了卻快速恢復平時淡然的表情,向我開口:「不好意思,能借我一支筆嗎?我的筆突然壞了。」
「啊,可以。」
我遞給他我平時慣用的、外表不甚華麗卻絕不會斷水的筆。
大概是那支筆真的太爭氣,那次後我們開始有了交集。
午間總一前一後走出圖書館,他時常忽然就回頭問「今天吃什麼」,好似早就約好一起。
答了以後他也不回話,就默默跟在我身後到餐廳。
起初是自然地坐在我隔壁桌,幾天後就自動坐在我對面。
有時不交談,但他會刻意等我吃完再一起回去。
有時他跟我聊未來想當建築師、他喜歡的北歐建築,還有以後想長居北歐。
聽著他的嚮往,我們的距離似乎縮短了些。
而我甚少談及自己,或許是我唸理工總感覺自己跟他的藝術氣息不搭調,也或許是感到他在走近,我再往前好像會和太靠近太陽一樣灼傷。
後來考試結束,我成功上岸,隔天卻還是去了圖書館。
看著不明所以,但內心對依然前往的理由卻再清楚不過。
那天他也恰好沒戴耳機,彷彿回到平行線第一次偏移而交會那一天。
他抬頭看見我先是驚訝,然後投以一抹燦爛的笑。
午餐選了一家我們每次經過都說下次吃的日式料理。他日系的穿著在日式餐廳裡全然不違和,夜空色耳機卻仍是掛在脖子上。
「我好早以前就想說了誒,你那個耳機,顏色跟你的衣服根本不搭嘛!」
「咦?是嗎?妳是第一個這麼說的人欸!不過這麼一說好像真的…」
一向表情淡然的他,有些驚奇的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再拿下耳機比了一會。
我忍不住笑出聲來,他才回過神,也笑著說:「真的不搭,但無奈我總是會喜歡跟我完全不搭的,從小就這樣。」
他坐在背向落地窗的位置,邊說邊將耳機掛回脖子。
夏天的陽光為他整個人鑲了金邊,夜空色的耳機第一次在他身上不顯突兀,如白天與黑夜的相襯。
我沒來得及說話,便聽見他似乎嘆了口氣,然後說:「跟妳說,我要去旅行了。」
「旅行?這麼好啊!打算去哪?」
「北歐。」
「那很好啊!你之前說想搬去的,就當先去考察了。說吧,這次考察多久啊?」
他目光黯淡下來,小聲說:「不知道誒。」
「不知道?機票買什麼時候都不知道還真有你的!」我打趣地說道。
「我只買了單程機票,還不知道要待到什麼時候。」
他的話音落下,我第一次沒接住。
久久的沉默讓期待已久的日式料理也落得索然無味的下場。
結完帳走出餐廳,他才先開口:「這個餐廳,越吃越沒有想像中好吃啊。」
而我只輕輕點頭。
走回圖書館,我忽然覺得沒有再跟進去的理由。
他見狀問我:「妳要走了?」
我還沒回答,他便張開雙臂說:「道個別?」
多年後回首才想起那次原來是這樣落進他懷抱的。
那個擁抱熱烈卻稍有留白,像他鍾愛的建築風格,也像這個夏天的萍水相逢。
「謝謝妳和我一起唸書,我永遠不會忘記。」
他與焉不詳,沒說清他永遠也不會忘記的究竟是什麼。
我亦沒答話,只在他沒看見的身後將自己的兩手相扣,鬆鬆圈住了他的身軀。
直到目送他的背影沒入圖書館大門,我才後知後覺那天原是最後一次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