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林秉成駕車來到指定地點。他環顧四周，醉漢踉蹌著走在大街上，還有幾個一看就是不好惹的人在附近晃蕩，連旁邊的攤商看起來都相當可疑。竟然會有心理師選在這種龍蛇混雜的地方開業，讓人難以置信。
車子剛一停穩，副駕駛座的門立刻被推開，林子鈺毫不猶豫地朝那棟大樓走去，彷彿早已對這裡熟門熟路。林秉成望著她離去的背影，竟莫名覺得有些陌生。他無奈地搖了搖頭，在車內喊了一聲：「我去找個地方停車。」
古悠人坐在大廳裡，看著父女倆的互動，嘴角勾起一抹揶揄的笑容。「妳到底是有多不願意跟他待在一塊啊？」
林子鈺冷淡地回道：他每次停車都要很久，我乾脆先上來等。」
「妳竟然丟下他一個人啊，真是狠心的女人。」
「這跟你有什麼關係？」林子鈺不願再多說，別過頭去。她鬧彆扭的模樣，讓古悠人想起某個熟悉又遙遠的身影。
「家人間的信任要是沒了，想彌補可不容易。那些妳以為會一直在身邊的人，說不定哪天就突然消失了……」古悠人的語氣雖然輕描淡寫，但話語間卻透著些許遺憾。
林子鈺回過頭來，向來玩世不恭的古悠人，臉上竟流露出一絲悲傷，她才驚覺，這些話不只是對她說的，更像是他對自己說的。
林子鈺欲言又止，就在這時，電梯抵達大廳，叮咚一聲，劃破了寂靜。
古悠人替她按下樓層，語重心長地說：「能拯救妳父親的人──只有妳。」
林子鈺沉默地等待電梯門緩緩關上，她不斷回想古悠人剛才的話，心底某個角落似乎被觸動了。當電梯抵達七樓，門一打開，胡東岳已站在門口等待著。
「妳父親呢？」胡東岳問。
「他去停車。」
「還好嗎？看妳一臉心事重重的。」
林子鈺心裡明白，她和父親之間之所以變得如此疏遠，原因再清楚不過了。
「等他到了再說吧。」
胡東岳見她不願多談，也不再勉強，只提醒她記得裝作第一次見面的樣子。
不久，古悠人帶著林秉成來到診所。胡東岳立刻稱職地扮演起熟識的老友，熱情親切地說：「林教授，好久不見，謝謝您今天特地抽空前來。」
「是啊……好久不見……」林秉成硬擠出這句話時，表情僵硬又尷尬，那拙劣的演技讓古悠人差點笑了出來。
林子鈺看著胡東岳和父親有一搭沒一搭地寒暄，眼前這一幕在她看來簡直荒謬絕倫。
「之前教授提到，想和女兒一起諮商，請問今天方便嗎？」
這次前來之前，林秉成並未向女兒提起診療一事，原本只是打算按照胡東岳的建議，試著順勢進行認知覆蓋。但林子鈺很快便察覺，父親根本不知道如何回應胡東岳的提議，她便趁此時機主動提出自己的要求。
「我沒意見，剛好有些事想趁這個機會說出來。」
「既然你們兩位都同意，那我們移動到另一個房間吧，那裡是我專門用來晤談的場所。」
進到診療間，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米色系的裝潢，搭配著柔和的燈光，營造出舒適放鬆的氛圍。兩張褐色蠟皮沙發椅並列擺放，頭枕採用包覆式設計，兩側邊幅比一般款式更貼近頭部。中間木質的邊桌上，擺著一個從未見過的黑色立方體，顯得格外顯眼。
「請坐，不要太拘束。」胡東岳輕鬆地示意兩人入座。
胡東岳暗自觀察著，林秉成一踏進房間就顯得全身緊繃，相較之下林子鈺則是沉穩許多。
「那我們開始吧，這次的對話我會嚴格遵守保密原則，請兩位放心。」
「林教授，今天想聊些什麼？」胡東岳坐在沙發上，將筆記本放在大腿上，手中握著筆準備記錄諮商內容。
林秉成看了林子鈺一眼，見她沒有先說話的意思，便主動說道：「我想談談我女兒的事情。」
「請問是哪方面的呢？」
林秉成內心掙扎著，不斷思考該如何開口表達。
「其實……我之前並沒有對你的助手說實話，我擔心的不是她交往的對象，而是我自己的立場。」
「您的立場？」
「我是反同婚姻團體的成員，當得知女兒交往的對象是同性時，我真的慌了。因此才會想請你幫忙，看看能不能讓她忘掉這段感情。」
聽到這番話，林子鈺沒有做出任何反應，只是安靜地聽著。
「林小姐，妳對妳父親剛才的話有什麼想法嗎？」
「我不知道他是反同團體的一員，但我能猜到他應該很難接受。」
胡東岳一邊紀錄談話內容，一邊將目光重新轉向林子鈺身上，「那妳們平常在家裡的相處如何？」
「自我媽過世後，我跟我爸幾乎沒甚麼交流。」
林秉成緊握著雙手，內心滿是懊悔。他一直認為妻子的病逝與自己脫不了關係，長年埋首工作與研究，把家裡的重擔全推給妻子，甚至忽略了她的健康狀況。自從她離開後，他便開始用工作麻痺自己，早出晚歸導致與女兒之間漸行漸遠，父女的關係也逐漸疏離。
「能談談她的事嗎？妳父親可能也想了解。」胡東岳問。
「她是我在網球社的前輩。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迎新晚會上，當時我不太習慣那種熱鬧的場合，獨自坐在角落時，是她主動過來跟我搭話的。我那時只覺得她很開朗，也很會照顧後輩。」
「有一次練習對打時，我不小心扭傷了腳踝，她立刻跑過來關心，還幫我包紮。那時我才發現，自己好像對她有了好感。」
胡東岳從她的言語中察覺到，林子鈺應該是被對方的細心與關懷所吸引。或許正是因為在家裡缺乏這樣的溫暖，她才會將感情投射到對方身上。
「不過，我其實沒有跟她交往。說穿了，只是我單方面的感情罷了。」
林秉成聽完後有些錯愕，下意識挺直了背脊。「可是……我明明看到妳們牽著手啊！」
「你怎麼知道的？」
面對女兒的質問，林秉成抿著嘴，一臉有苦難言的樣子。
胡東岳出聲提醒：「林教授，今天的晤談是希望大家能坦誠溝通。如果有所保留，這場對話就失去了意義。」
林秉成沉默了幾秒，嘆了口氣說：「之前是她生日，我想說好久沒一起吃飯，就到學校去等她……沒想到正好撞見她們在一起的樣子。」
胡東岳大致掌握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便話鋒一轉，問道：「林教授，您對同性交往或婚姻，有什麼樣的看法？」
林秉成稍作停頓，沉思後說：「我對同性戀並沒有歧視或偏見。我認為，每個人都有權利追求自己的幸福和愛情。這在我看來，是屬於個人的選擇；但我認為家庭的組成應該是一男一女，這是我一直以來堅持的價值觀。我承認自己是一個較為保守的人，對家庭與子女的期待也比較偏向傳統。我希望女兒能找到一個適合的伴侶，建立一個所謂『正常』的家庭。」
聽到父親的心聲，林子鈺也終於說出了埋藏於心裡已久的話。
「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可是我從來沒想過要和她組成家庭。我只是單純地喜歡她，那不是我能控制的事情。我知道這個社會對同性戀還存有很多質疑，但我寧願相信，隨著時間推移，這一切會慢慢改變。你是我最重要的家人。我期盼你能尊重我的選擇，也能包容我。」
胡東岳聽完後，放下手中的筆，緩緩說道：「我能理解你們雙方的立場。這個議題確實比較敏感，畢竟每個人的價值觀和信仰都不同。我希望你們能試著站在彼此的角度，換個方式思考，或許就能產生不同的理解與共識。」
胡東岳從口袋中取出一個類似遙控器的裝置，輕輕按下了開關。隨即桌上的方形儀器低聲震動，細縫間不時閃爍著藍色光芒。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