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欖山(3):一位羅馬兵丁見證耶穌受難 A Roman Soldier Witnesses the Passion on Good Friday

那是一個薄霧如紗的夜晚,風從耶路撒冷的東邊吹來,穿過橄欖山的枝葉,撫過我們羅馬兵丁身上的鎧甲與火把,帶著青草和塵土交融的味道。我站在那裡,站在命令的陰影之下。
在那個時代,我早已習慣不問為什麼。羅馬官長叫我走,我便走;叫我抓人,我便抓人。我學會了讓自己的內心關閉,像兵器一樣,不帶溫度。
可是那一夜,事情並不一樣。
我們沿著橄欖山下的小徑前行,火把搖晃,影子顫動,像是一群正走進靈魂深處的人。空氣中有一種無形的張力,壓著我們每個人的胸口。那不是平常的抓捕行動,那是說不出的某種即將裂開的宇宙邊緣。
耶穌門徒之一猶大走在我們的最前。他的腳步沉重又急促,像是趕赴一場內心的審判。他看起來像在完成任務,但我從未見過一個人如此害怕成功。他回頭望了一眼祂在客西馬尼園所坐的地方,那一眼裡有迷失,有悲憫,還有一些自我厭惡的味道。
然後猶大走上前去,給了耶穌一個吻。
一個吻。命運與背叛的界線,竟如此溫柔。
那一瞬,整個橄欖山都安靜了。我看著那位被稱為「拿撒勒人」的耶穌,祂站在那裡,燈火映出祂的身影,沒有後退,沒有掙扎。祂像是早已預見這一切,也像是正在等待這一切。
祂沒有看猶大。祂看著我們,也看著我。
祂的眼神穿越火光與夜色,看進我還未成形的思想,如同撫摸一塊石頭的靈魂。
就在我們要上前捉拿的時候,耶穌的門徒之一彼得拔出劍來,斬下一名僕人的耳朵。血濺在地,我本能地握緊武器,但祂伸出手,就立刻將那耳朵復原了。祂什麼也沒說,只是輕輕一觸,像是觸摸一朵凋零的花,使它再次綻放。
那一瞬,我感覺到什麼碎了,不是耳朵的傷口,而是我心中對「敵人」的定義。
這不是一位我們應該抓捕的人。這是一位,我們從未理解過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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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審判之夜,星星似乎都躲起來了。
耶穌從客西馬尼園被押往地方審議公會。我與另外幾名兵丁護送。走在石板路上,我突然意識到:夜晚好安靜,連狗都沒有吠,連風聲都變輕。像是整個世界都屏住了呼吸,等著一場審判,一場無聲的顫抖。
那些宗教領袖早已等候多時。他們的眼裡閃著光,不是尋求真理的光,而是一種獵人的光。
他們一個接一個上前指控祂,說祂自稱為神的兒子,要拆毀聖殿,三日內重建。他們彼此矛盾,話語紊亂,像一場鬧劇。我看著耶穌,祂卻沉默不語,彷彿那些聲音不過是風聲,祂的耳朵聽的不是人,而是天上遙遠的某種和聲。
大祭司站起來,厲聲問祂:「你是那當稱頌者的兒子基督不是?」
祂終於開口。語氣平靜如水,卻像雷聲落在心底。
「我是。你們將看見人子坐在那權能者的右邊,駕著天上的雲降臨。」
那一句話,像點燃了黑暗中的一根火柴。不是怒火,而是照見了我內裡深藏的疑問。
我感到一陣難以言說的震動。那並不是恐懼,而是一種久違的靈魂甦醒,如同在霧中行走多年,突然看見遠處的燈塔。我不懂「人子」是什麼,我甚至不懂祂說的是什麼天上的雲。但我知道,祂不屬於這裡。祂屬於某個我未曾涉足的光明世界。
然後祂被打、被罵、被吐口水。祂被人用拳頭擊打,臉上青紫流血。但祂沒有一句怨言。祂的沉默,不是屈服,是一種比聲音更大的語言。
我想起我母親在我孩童時對我說過的話:真正的力量,是在暴風中仍能不動的樹。
我的夢與醒之間,出現了祂的名。我那晚未眠,或說我一直在夢中。
夢裡,我看見祂走在湖面上,風聲靜止,水面如鏡。祂對我說話,沒有口型,卻讓我聽見:「你在尋找的,不在命令中,也不在劍上,而在真理裡。而真理,不是條律,不是法律,而是一位溫柔的王。」
我從夢中驚醒。天微亮,城牆之上還有殘月。我站起來,發現胸口有點灼熱,那是我一生未曾觸碰的部分:信。
我突然意識到,也許祂被押走,不是因為失敗,而是因為勝過了我們所有人。
祂沒有逃走,是祂選擇留下。如果你願意聽我說…… 你願意聽一個兵丁的懺悔嗎?我不會用經學家的詞彙,也不懂神秘的啟示。我只是一個執行命令的人,一個曾經以為強者便是真理的人。
可那一夜之後,我的世界變了。
我曾以為信仰是懦弱者的藉口,是婦人與老人的慰藉。但我看見一位,在最痛苦的審判裡,不詛咒、不懼怕,只用一個眼神、一句話,甚至一次沉默,震裂我所有堅硬的防線。
我看見祂在彼拉多面前如羔羊一般站立,看見祂背負十字架時踉蹌卻不怨恨,看見祂連同身上的十字架倒在塵土裡,十字架壓在祂的身上,卻依然用眼神看著眾人,像是在說:「我為你來的。」那種目光,不是指控,不是質問,而是一種無法形容的慈愛,如同火,又如同水,既能燒盡人的罪,也能洗淨人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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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曉還未完全展開時,我們收到命令,將那拿撒勒人交給兵營,準備施刑。羅馬的法律不留餘地,皮鞭要像鐵鉤一樣撕裂肉體,羞辱要像火焰一樣燃燒尊嚴。
我們輪流用帶倒釘勾的皮鞭抽打在祂的身上,每一下,血都從皮帶釘勾起的皮下肉裡流了出來。
我曾經揮過許多鞭子,看過許多犯人嘶吼、哀號、跪地求饒。可耶穌……祂不發一語。祂背對我們,彷彿不是在受罰,而是在承擔。我看到祂肌膚開裂,血流如河,祂卻沒有倒下。祂像一塊石,在風暴裡默然。
我想停下,可其他人笑著繼續。我也笑,但笑聲裡有一種酸,像什麼東西在我喉頭卡住。我仰望天色,那時我第一次渴望,自己是盲人,不需要看到這一切。
他們為耶穌編了荊棘冠冕,戴在祂頭上,血從額間滴落,如同古老預言中的油流下亞倫的鬍鬚,只是這一次,那不是祝福,是苦杯。
「看哪,猶太人的王!」有人嘲弄地說。我站在人群後,卻不敢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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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奉命帶祂走過那條「苦路」,一路上兩邊人潮如浪。祂的腳步沉重,每一步似乎都踏在我的心上。祂跌倒時,我幾乎要上前扶起,可我只是個兵丁,怎敢違命?
有個來自古利奈的人被叫來幫他背十字架。他起初掙扎,但後來默默承擔。我看著耶穌的臉,那被塵土與血污覆蓋的臉,卻發出一種奇異的光——不是來自太陽,而像從他裡面散發出來。
有婦人哭泣,祂轉頭對她們說:「為自己和兒女哭吧。」那語氣,不是怨,也不是控訴,而像父親對孩子最後的叮嚀。
我突然明白——祂不是在走向死亡,祂是在走向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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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略山上,釘子敲入祂雙手在十字架上時,我站在一旁,手握長矛。我以為我已看盡人間痛苦,但祂的呻吟不是哀嚎,是一種深深的託付,像要把什麼比性命更珍貴的東西交出來。
祂說:「父啊,赦免他們,因為他們所作的,他們不曉得。」
我低下頭,手心出汗。那一刻,我不再是帝國的兵,我只是個渴望被赦免的人。
天色忽然變暗,像有巨大的手將太陽遮蔽,風起如哭,地面開始顫動。
祂高聲呼喊:「我的神,我的神,為什麼離棄我?」
那聲音刺穿天幕,也刺穿我胸口。我覺得有什麼從我靈魂深處斷裂開來,一道縫隙,照進光。
祂最後說:「成了。」頭一低,便不再動。
我站在十字架下,看見我自己的罪
那天午後,大地靜得可怕,鳥不鳴,人不語。百夫長站在我旁邊,低聲說:「這人真是神的兒子。」
我沒有說話,只是流淚。那不是一場處決,那是一場犧牲。祂是自己走上十字架的。為我們,為我。
我曾以為力量在劍與命令中,現在我才知道,真正的權柄,是在願意為別人死去的那雙手裡。
祂最後斷氣時,那一聲「成了」,像是裂開天地的宣言。我親眼看見聖殿的幔子從上到下裂為兩半,地震動,墳墓開啟,我甚至以為天要塌了。但那不是毀滅——那是重生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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祂死後,我被分派在墓邊守衛。我們知道有人說過祂三日內會復活,所以我們加倍警戒。但第三天清晨,當陽光尚未照亮山巒時,墓門被天使滾開,祂不在其中。
我渾身顫抖,像是第一次發現自己是個人,不是機器,不是羅馬,不是制度,而是一個會害怕、會追問、會渴望活著的靈魂。
我不知道祂此刻在哪裡。我只知道,我從前以為祂是囚犯,如今才明白,我是那個真正被囚的人。
如今我走在街上,再不是以前那個冷漠無情的士兵。我會在夜裡抬頭看星,看那無聲閃爍的光點,像是祂仍然在對我說話。我開始學著祈禱,不是為了請求平安或富貴,而是單純地說:「主啊,你若願意,我願信。」
我常常想,如果有一天,能再見祂一面,我會放下武器,跪在祂面前,不為寬恕,只為感恩。
因為那個夜晚,我押走的不是一個罪犯,我押走的是一位為我而走上十字架的萬王之王。
而我,從那一刻起,就再也不是從前的那個人了。
2025-05-17 Good Frid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