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裡昏暗,廉價香水味、汗臭,只有床頭一盞舊燈亮著,橘黃光線勉強勾勒出床上兩人模糊的輪廓。
「幹恁娘咧!啊恁遮是鑲金喔?久沒來開這種數?」阿海的聲音,沙啞又粗糙,像破鑼,從喉嚨底硬擠出來,砸在黏膩的空氣中。他剛辦完事,褲頭敞開,胸膛上赤裸的皮膚劇烈起伏,不是激情的餘韻,是滿腹的不爽。
玲玲翻身朝外,點燃一根菸,吸了一大口,像霧,籠罩在她臉上,一時也看不清她那廉價的妝是歪了還是花了。「嫌貴?啊袂爽就莫來啊!港邊仔彼囉仔俗貨濟甲,排規排予你揀!恁祖嬤的時間、手路,就是值這个價數啦。」她的聲音平平,聽不出什麼波瀾。
阿海「嘖」了一聲,從他那件又舊又皺的襯衫口袋裡,掏出幾張黏著著腥味的千元鈔。他數了數,又塞回去一張。「恁娘咧,討海人趁的是拚命換來的鹹水錢,毋是提來予恁遮的查某人按呢開的啦!」
玲玲的嘴角斜了斜,冷笑一聲,菸灰飄落,掉在髒兮兮的床單上。「拚命?這世間啥人毋是咧拚命?恁佇海頂佮湧鬥,阮佇床頂佮恁遮的『痟狗湧』咧鬥!莫佇遐哭爸哭母。」她頓了一下,嘴唇輕輕一抿,吐出一個完整的煙圈。「錢,提來啦。」
阿海心不甘情不願地把錢拍在床頭櫃上,幾張紅色鈔票散開。他看著玲玲慢條斯理地數著錢,眼神複雜。這個女人,每次靠港後來找她,皮肉就痛一次,但不知怎麼地,他還是會來。或許是因為她不像其他女人那麼虛偽,她要錢,要得光明正大;她罵人,罵得不囉嗦。
「欸,查某。」阿海忽然開口。
「創啥?錢無夠,啊系幹無爽?」玲玲的眉毛挑得高高的。
「毋是啦…」阿海抓了抓他那滿是海沙的頭髮,人顯得有些侷促。「恁…恁敢毋是很會揣物件?」
玲玲猛地愣住,隨即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笑得整個身體都在顫抖,胸前的起伏比剛才還劇烈。「揣物件?揣啥?揣恁頂擺落掉的良心,抑是揣恁彼支物件的骨氣?」
「幹!」阿海整張臉都紅了,罵了一句:「正經咧啦!阮是講,恁目睭足利的,聽人講恁細漢仔佇海邊大漢,泅水足精的?」
玲玲收斂笑容,眼神像老鷹一樣銳利地看著他。「問這創啥?欲叫阮鬥恁摸蟯仔趁外路喔?」
「毋是啦!」阿海整個人煩躁起來,在狹小的房間裡踱來踱去,像籠中的野獸。「我…我討海上重要的物件,落水去啦!」
「啥物件?漁網仔?抑是討海機仔?」
「比彼閣較重要啦!是阮的『海神仔符』!」阿海猛地停下腳步,眼神裡的光是焦灼、是急切。「紅線仔結一个『虎斑蠦仔』,阮阿媽去旗後媽祖宮共求的,出海攏掛牢牢,保平安、嘛保船仔會順風揣著魚蹤啦!昨暗仔入港,恁娘咧風湧有夠雄,共彼條線仔絞斷去,就按呢去,跋落去二港口船路邊仔!」
玲玲眼睛直直地看著他,像在看一個傻瓜。「啊所以咧?恁欲阮替恁潛落海底,去揣彼粒蠦仔殼?」
「著啦!」阿海的眼睛亮了起來,像黑夜裡看到燈塔。「阮大概知影跋落去佗位!恁泅水功夫好,目睭閣利,講袂定揣會著!我…我錢予恁!比…比拄才加一倍!」
玲玲這次是整個人都定住了。她接待過各種奇怪的客人、應付過各種變態的要求,但花錢叫妓女替他潛水撈貝殼,這絕對是第一次。她慢慢地把阿海從頭打量到腳,這個黑炭似的討海人,滿手硬繭,眼神卻異常執著,像個弄丟心愛玩具的小孩。
「恁是毋是啉傷濟抑是頭殼歹去?」玲玲忍不住罵了出來。「二港口欸!彼搭偌深?水偌濁?船閣規排咧行!恁欲阮去彼種鬼所在揣一粒仔蠦仔殼?恁是欲創啥?欲害死阮喔?」
「袂啦袂啦!透早,等頭班渡船仔過去,彼段時間較無船。水濁…是無毋著,毋過阮會記得落去的彼區啦。拜託啦!大姊!」阿海雙手合十,討海人那種硬氣不知跑哪去了。「彼粒虎斑蠦仔綴阮十外冬囉!頂擺無伊,規船漁網絞做伙,險險啊翻船!無伊,我心肝袂定啦!這陣若無掠著魚,規家伙仔準備啉西北風!」
玲玲沉默了,慢慢地,又吸了一口菸。她看著阿海那張焦慮的臉,那種近乎迷信、近乎恐懼的樣子,她其實有點懂。在底層掙扎的人,總需要抓住點什麼,不管那是什麼,哪怕是一顆石頭、一顆貝殼,總是心靈的寄託。她想起自己小時候,在旗津海邊,也像條魚一樣,一口氣憋得牢牢的,潛到海底,摸海膽、抓螃蟹,眼睛真的很尖。不過後來…後來人生這條河,把她沖到了這個碼頭,做這種生意。
她看著阿海,這討海的像是腦子壞了。不過,心底彷彿有那麼一絲什麼,搔癢了一下,讓她想看看這齣戲打算怎麼演。那種荒唐,反而有種奇妙的吸引力。
「…五倍啦。」玲玲的聲音,終於出來了,變得冷冷的。「訂金先付一半。若揣無,訂金無欲退。若揣著,尾項著攏總付清。閣有,恁著鬥準備一支『鏡仔』佮彼支『管仔』,恁祖嬤無彼種物仔通落水。」
阿海先是愣住,隨即高興得不得了。「無問題!無問題!錢馬上予恁!彼號物件阮船仔頂就有!」他手忙腳亂地找錢,這次連數都沒數,厚厚一疊就塞給玲玲。
玲玲接過錢,很內行地點了點,塞進內衣裡。她看著阿海那張充滿希望的臉,心裡唸了一句:瘋子。不過,這筆瘋狂的交易,卻讓她感覺到一絲…久違的趣味。
隔天清晨,天色才剛濛濛亮。
高雄港還籠罩在一片灰白的薄霧當中,像還沒睡醒。幾艘早班的漁船引擎聲,噗噗噗,低沉地響起來,劃破了整個海面的寧靜。二港口的堤岸邊,阿海那艘破舊的舢舨,隨著微小的海浪,輕輕搖晃。
玲玲打了個大哈欠,揉著還帶著睡意的眼睛。她身上穿著不合身的舊T恤和短褲,是阿海臨時從船上找來的。海風迎面吹來,又鹹又濕又涼,凍得她打了個哆嗦,整個人都清醒了。
「恁娘咧,有夠寒。」她抱怨了一句,伸手接過阿海遞來的潛水鏡和呼吸管。鏡面上有刮痕,塑膠管也黃黃的。
「小忍一下啦,等日頭出來就好。」阿海一邊發動引擎,一邊用手指著前方不遠處的海面。「差不多就佇彼區啦。昨暗仔倒船,船身幌甲有夠橫,我手一摸頷頸,空空的,目睭巡落去,親像有看著一絲仔紅線沉落去。」
舢舨緩緩駛離岸邊,來到阿海指認的那片海域。這裡靠近主航道,海水顏色深綠混濁,深不見底。時不時有塑膠袋、保麗龍之類的東西漂過。玲玲看著這墨綠色的海水,心裡有些發毛。這跟她小時候在旗津那清澈的海灣,完全不一樣。
「差不多佇遮囉。」阿海關掉引擎,舢舨在原地緩慢打轉。「恁…恁敢會使?若無…」他看著這種水色,也替她擔心起來。
玲玲瞪了他一眼,把潛水鏡戴好,嘴巴咬緊呼吸管。「提人的錢,替人做代誌。恁管阮會使袂使。」她深吸一口氣,調整好姿勢,身體一翻,噗通一聲,就跳進水裡。
冰冷的海水,瞬間將她整個人包裹住,寒意刺骨,讓她全身的肌肉都緊縮起來。她照阿海教的,往海底潛去。水下的世界,比她想像的還要糟糕。光線穿不透,只有一片茫茫的墨綠,像是鬼域。能見度可能不到兩公尺。海底是爛泥、破瓶子、糾纏的廢棄漁網,還有幾塊礁石孤伶伶地立在那裡。
她依照阿海指示的範圍,一寸一寸地搜尋。憋氣,下潛,用手撥開海底的泥沙,眼睛睜得老大,想找到那一點點紅線,或那顆貝殼的蹤影。一次又一次,整個人凍得快要抽筋,眼睛也看得快要脫窗,除了一堆垃圾廢棄物,什麼都找不到。偶爾有模糊的魚影或不明物體從眼前晃過,更添幾分詭異。
舢舨上的阿海,心情比水底的玲玲更加煎熬。他眼睛死死盯著水面,看著那根伸出來的呼吸管時不時冒出的水泡,整顆心臟像是被人用力攥著。時間慢慢過去,太陽升起來了,金色的陽光灑在海面上,波光粼粼,很美,卻照不亮海底那絲微弱的希望。
玲玲浮出水面換氣,抹去臉上的水珠。「下跤若垃圾埋仔啦!揣有才有鬼!」她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大聲罵道。
「拜託!拜託!閣試一擺!去邊仔揣看覓咧!」阿海在船上急得快要跳腳。
玲玲對他翻了個白眼,嘴裡不知咕噥了些什麼,再一次閉氣,潛了下去。她感覺胸口開始疼痛,體力也迅速流失。這比起在床上拚輸贏,累上百倍。她心裡開始後悔,怎麼會這麼傻,答應這種瘋狂的差事。
正想要放棄,準備浮上去的時候,眼角餘光似乎掃到一絲…微弱的紅色東西,卡在一塊礁石的縫隙裡。她的心臟猛地一跳,用盡力氣游過去,伸手撥開那些黏附在礁石上的海草和泥沙。
一小截褪色的紅線露了出來!紅線末端,真的繫著一顆差不多手掌大小的貝殼,上面有深褐色的虎斑紋路!沒錯,就是那顆虎斑貝!
玲玲整個人像是尋到寶藏,緊緊抓住那顆貝殼,指尖感覺到它粗糙的表面。她拚命向上游,整個人衝出水面,手舉得高高的,把那顆貝殼舉給阿海看。
「幹!揣著啦!佇遮啦!」她大聲喊道,聲音因為缺氧而沙啞破裂。
阿海看到那顆他熟悉的貝殼,整個人像被電擊到一樣,在小小的舢舨上又叫又跳,搞得船差點翻過去。「揣著啦!恁娘咧!真正揣著啦!哈哈哈!玲玲!妳真正有夠讚!妳看到了後無?阮就講!阮就講妳一定會使!」他高興得話都說不清楚了,整張臉都是笑容,連眼眶都紅了起來。
玲玲被他拖上船,整個人癱軟在船板上,咳嗽不止。阿海顧不得她,小心翼翼地把那顆「重見天日」的虎斑貝接過來,像捧著什麼無價之寶,翻來覆去,看得眼睛都捨不得眨,還用他那件破襯衫的袖子,仔細地把上面的泥污擦乾淨。
「勞力!多謝!玲玲,真正足感謝妳啦!」阿海看著玲玲,眼神充滿感激和喜悅,那種完全沒有雜質的單純,是玲玲在過去任何一筆交易中,從未見過的。
「謝啥謝?尾項莫袂記得付就好。」玲玲還在喘氣,但聲音卻沒有平時那麼尖銳了。看著阿海那副傻氣高興的樣子,她忽然覺得,這次瘋狂的潛水摸寶任務,好像…好像也沒那麼糟。
阿海趕緊從船艙裡一個破鐵罐裡,把剩下的錢全都拿出來,雙手捧給玲玲,怕不夠,又多加了幾張。「敢有夠?無夠阮遮閣有!」
玲玲接過錢,這次沒數,隨手塞進褲子口袋。「夠啦。後擺物件莫閣亂擲啦,恁祖嬤無閒工閣替恁潛落海底揣寶物。」
阿海嘿嘿嘿地傻笑著,一邊把虎斑貝用另一條紅繩穿好,打個活結,重新掛在脖子上,讓它貼著胸膛。陽光照下來,那顆平凡的貝殼,在他心目中,真的像在發光。
舢舨慢慢駛回岸邊。玲玲看著阿海整個人像是活過來一樣,他在那裡輕輕哼著歌,雖然不成調,但聽得出他的心情。他的眼神望向大海,充滿了希望。玲玲轉頭看向逐漸清晰的港口都市,那些樓房、那些狹窄的巷弄、那些喧囂的人群…那才是她拚輸贏的地方。
準備下船的時候,阿海忽然叫住她。「欸,玲玲!」
玲玲回頭。「閣創啥?」
阿海從船艙裡拿出兩條還活蹦亂跳的石斑魚,肥滋滋的,用鹹草穿過魚鰓,遞給玲玲。「這…這予恁。才拄仔掠的,上鮮的!」
玲玲看著那兩條魚,愣了一下。她伸手接過來,沉甸甸的。「這欲算佇拄才的數喔?」
「毋是啦!」阿海搔搔頭,又嘿嘿笑了起來。「這…這算…算謝禮啦!妳…妳嘛真辛苦啦。」
玲玲看著他那副老實又有點靦腆的笑容,又看了看手裡這兩條沉重的魚,她忽然笑了起來,是那種真正從肚子裡笑出來、沒有摻雜任何意圖的笑。「勞力啦,討海的。」
她提著魚,轉身往岸上走去。清晨的陽光,把她的影子拖得長長的,海風吹亂了她的頭髮。她沒有回頭,但走路的腳步,彷彿輕快了些。看他那副傻氣的笑容,玲玲心裡嘖了一聲。
阿海站在舢舨上,看著玲玲的身影消失在堤岸道路的盡頭。他伸手摸了摸胸口那顆虎斑貝,心底有一種說不出的安穩。他發動引擎,噗噗噗,舢舨調轉船頭,朝著港口的方向,迎著還在發亮的朝陽,朝著寬闊的大海,駛了出去。下一趟風浪,一定會順風又滿載而歸。
那天之後,阿海依舊駕船出海,玲玲也依舊在港邊那棟舊樓裡應酬。有時候,他們會在街角擦身而過,阿海可能會點個頭,玲玲可能會把眼神移開。阿海可能會再來找她,也可能不會。但那個清晨,在那混濁又冰冷的海底,他們兩人共同經歷過那段荒唐至極的冒險,沉澱在兩人記憶的海底,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刻,反射出些許光芒。
高雄港的風,依舊吹來鹹鹹的海味,但對他們兩人來說,有不一樣的味道摻雜在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