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屋內,尚未散去的暖意在空氣裡緩緩蒸散。就在這樣近乎靜止的時刻,遠方傳來一陣馬蹄聲,自遠而近,帶著不容忽視的急促。
謝禹珩警覺地起身,俐落地將軍大衣披在蘇沁身上,並擋在她面前。他低聲說:「噓,別出聲。」語氣中有一絲殘留的溫柔。
謝禹珩能聽見自己的心跳,他在心中暗笑:「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幾個小毛賊也能讓我這樣緊張?」他長吁一口氣,腦中閃過一個念頭:「是了,因為現在,我不再是只有我自己。」他想到蘇沁,嘴角不自覺地揚起一點弧度。
門外的馬蹄聲停在門前,接著有人大喊:「這裡有間小屋,進去看看吧!」
語音未落,木門被推開,兩名黑衣人持槍闖了進來。其中一人看清楚屋內的男子時,脫口低語:「是督軍大人!」兩人對視了一眼,槍口稍稍下垂。領頭的男子沉著臉,冷笑一聲:「沒想到會在這種地方遇見謝督軍。」
謝禹珩聲線如鐵:「你們是誰的人?」
「我們是奉命來找人的」領頭男子目光落在蘇沁身上,「不過……也許我們可以做個交易。」
謝禹珩冷笑了一聲,「交易?你們憑什麼跟我談條件?」
另一人語帶挑釁地說:「素聞謝督軍孤家寡人,沙場上無牽無掛,冷血無情……想必也不希望被敵人掌握什麼弱點吧?」
領頭男子補上一句:「只要謝督軍給我們想要的東西,我們立刻就走,今日之事絕不洩露半個字。」
屋內的氛圍降到冰點。謝禹珩的臉色逐漸陰沉下來,眼底晦暗未明。此時,背後有人輕扯了扯他的衣襬。他向身後瞄了一眼,身後的蘇沁沒有說話,只是緩緩搖頭,臉上充滿擔憂。
謝禹珩略一遲疑,隨即咬牙說:「好,我可以給你們想要的,但還有一個條件。」
他指了指門外,「留下一匹馬,否則,免談。」
兩個黑衣人對望一眼,點了點頭,領頭男子說:「好,那就有勞謝督軍。」
謝禹珩從懷中抽出一封信,手腕一甩,信落在地上。
兩名黑衣人撿起信,轉身離去。蹄聲漸遠,風聲灌進破舊門縫,拉長了室內的靜默。
謝禹珩目送黑衣人離去的身影,隨後轉身看向蘇沁。
「沒事吧?有沒有嚇到?」他伸手捧著蘇沁的臉,「對不起,讓妳捲入這種麻煩事。」
他頓了一頓,語氣有著難以掩飾的自責,「我不該帶妳來這裡的。」
接著,謝禹珩伸出手臂,將她擁入懷中:「以後不會再讓妳碰到這種事。」
蘇沁眼中氤氳漸起。她低聲問:「那封信……你為了我,給了敵人這麼重要的情報,會不會讓你陷入危險?」
謝禹珩沒有直接回答蘇沁,只輕輕拍了拍她的背。
「沒事。」他的語氣像長年築起來的防線。「一封信而已,換妳平安無事,值得。」
他的口氣帶著一股不可測的諱深:「而且,妳以為我會那麼輕易地讓他們得到真正的情報嗎?」謝禹珩嘴角微揚,「那封信裡面的東西,真真假假,虛虛實實。足夠讓他們自亂陣腳了。」
說罷,他的指尖輕輕刮過她的鼻尖。
「所以,別擔心。我不會讓自己陷入危險的。」
他說得雲淡風輕,但蘇沁仍聽見他話語最尾那一道細微的餘震,像悄悄收起的刀鋒。
荒野小屋外,林間的霧氣尚未散去。謝禹珩一手牽著馬,一邊替蘇沁整了整披在身上的軍大衣衣領,像是掩飾某種難言的情緒。蘇沁看著陽光穿過薄霧灑在他的臉上,落在那顆淚痣上,暈開一層淡淡的光暈,剛才驚疑的情緒漸漸平靜下來。
「上馬吧,得趕快離開這裡。」他低聲說。
謝禹珩扶著蘇沁上馬,待她坐穩後,他翻身而上,從後方環住她的腰。
馬兒踏過晨霧,兩人的影子被包進朦朧的光影裡。
馬兒前行的速度並不快,謝禹珩的腿傷在忍耐中晃動著。他一手控韁,一手攬著蘇沁,行經荒煙蔓草之間。她輕輕靠著他,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信任,那個貼近讓他莫名地感到平靜。
蘇沁低頭看了看自己破損的旗袍,語氣有些羞赧。
「那個⋯⋯接下來我們要去哪?我這樣行動也不太方便,能不能先幫我想想辦法?」
謝禹珩聽出她語氣中的依賴,嘴角揚起一抹難得的笑意。他收緊手臂,讓她更靠近自己。
「去最近的城鎮。」他安撫道,「我會幫妳準備新的衣服和其他必需品,別擔心。」
他輕輕將下巴靠近她的頭頂,語氣更柔和了些。
「至於妳的旗袍……」他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字句。「等到了安全的地方,我親自為妳縫補,如何?」謝禹珩輕描淡寫地開口,卻隱隱帶著幾分鄭重。「就當作是⋯⋯我的賠罪。」
蘇沁驚訝地轉過頭,眼神裡藏著半信半疑。
「你⋯⋯還會縫補衣服?騙人的吧?」她的語氣裡難掩調侃。「我不信,謝大將軍還有多少祕密瞞著我?」
謝禹珩被她的神情逗笑,輕輕捏了捏她的臉頰。
「不信?」他挑眉道,「要不要打個賭?」他的眼神裡帶著點不肯退讓的笑意。「如果我真的會縫補衣服,妳要怎麼獎勵我?」他頓了頓,「如果我不會⋯⋯那就任妳處置,如何?」
他語氣像是拋出一枚無聲的石子,等著落水的回響。
蘇沁依偎著他,「如果你會縫補衣服,我就答應你一件事⋯⋯」她輕笑,「如果你不會,我問你什麼問題,你都要老實回答,如何?」
謝禹珩側頭看她,眼中笑意未減,卻掠過一抹深思。
「成交。」
他看著她,眉峰輕挑了一下,像是欲言又止,但最終還是按捺住了語氣。
黃昏時分,小鎮的街道被夕光拉長,斜斜的影子覆在青石板巷道上。謝禹珩牽著馬,與蘇沁一前一後走過幾條靜默的巷弄,最後在一間裁縫鋪前停下。門上掛著褪色木牌,四字略顯斑駁:「吳記繡坊」。
他推開門,木門的鉸鏈發出嘎然一聲,像敲醒午睡的時光。店裡空氣溫暖,漂浮著淡淡的松木香。牆角掛著各式布疋,一盞小油燈在櫃檯前閃爍,光線搖搖晃晃地染在老舊的木紋上。櫃台後,一位白髮老太太坐在藤椅裡打盹,聽見動靜才睜開眼來。
見到謝禹珩,她的眼角堆起細紋。
「是你啊,小謝。」老太太的聲音中有熟悉的暖意,「很久沒見你來了。」
蘇沁踮起腳,貼近謝禹珩的耳側,低笑道:「小謝⋯⋯真可愛的稱呼。」
謝禹珩轉頭看了蘇沁一眼,像是在輕輕訓她「別鬧」,隨即開口:「吳奶奶,好久不見。身體還康健吧?」他語氣中有著難得的親切。
謝禹珩轉過身,抬手向蘇沁略略一引。「這位是蘇小姐,是我的⋯⋯」謝禹珩語尾略頓,像在思忖措詞。「一位⋯⋯很重要的朋友。」語畢,他覺得耳根微微發熱,隨即輕咳兩聲遮掩。
「我們剛才從郊外趕過來,蘇小姐的旗袍不小心弄破了。我想給她換件衣服。」他頓了頓,視線落在店內那只熟悉的抽屜上,「還有⋯⋯再跟您借點針線,我有用途。」
蘇沁站在一旁,看著他嚴肅又不習慣地開口商借那小小針線,忍不住好笑。平日那個眉眼銳利、不苟言笑的男人,竟也會因為一根針、一條線顯露出幾分遲疑。
她上前向吳奶奶行了個禮,「吳奶奶,您好。我是蘇沁。」
吳老太太目光落在蘇沁身上,眉目慈祥,像是早已看透兩人之間沒直言的情份。
「好好好,我知道了。」
她起身慢慢踱到櫃檯後方,拉開抽屜,挑出幾件素雅的旗袍,又從另一格中拿出針線盒。
「這幾身衣服是新做的,你們看看合不合穿。針線也在這,拿去用吧。」
蘇沁接過衣物,對謝禹珩說:「那我去去便來。」
她踏入更衣的小室,門簾輕垂。室內光線斑駁,她低頭看了看身上的旗袍,指尖拂過已經鬚邊的下襬,想著這幾天發生的事,覺得恍若隔世。當她換穿上素淨的棉布旗袍,發現竟意外地合身,像是早在等待她出現。
謝禹珩站在櫃檯前,神色仍帶著些剛進門時的拘謹。吳老太太說話時,他雖點頭應聲,眼神卻不時看向蘇沁所在的方位,直到蘇沁的聲音傳來。
「好看嗎?」站在更衣室外的蘇沁,眼中帶著羞意,那不是詢問,而是有幾分任性的確認。
她換上一襲淡藍旗袍,素淨的布料貼合著身形。剪裁簡潔,鎖骨與腰際的線條既不張揚,也不刻意。暮色下,整個人像是安靜過一夜的風,乾淨、澄明。
謝禹珩看著她,一瞬間竟有些出神。他沒說話,只站著。
蘇沁看了看吳老太太,再看向他,忍不住笑道:「怎麼啦?你不會說話啦?」
吳老太太走近,伸手替蘇沁理了理凌亂的髮絲。「唉呀,怎麼就這麼好看吶⋯⋯再跟小謝站在一塊兒,更顯得郎才女貌啊。」
語畢,她朝謝禹珩看了一眼,又補上一句:「蘇小姐換了一身衣裳,你這臭小子也該換下身上的臭衣服吧?」她走回櫃檯,從木櫃裡翻出一疊男子衣衫,遞過去,並推了他一把。「快去快去,別讓蘇小姐一直站著等你。」
謝禹珩沒搭話,只接過了衣服,任由吳老太太推進了更衣間,像是被安放進了什麼靜謐又熟悉的節奏裡。蘇沁望著那道背影,眼裡有著藏不住的笑意。
她轉向吳老太太,壓低聲音開口:「您⋯⋯認識謝將軍很久了吧?」
吳老太太一邊整理櫃檯前的布匹,一邊微笑,聲音柔得像是順手拂過一段舊時光。
「認識他很久了。」她身子微微前傾,壓低語氣,像說著只屬於兩人的小秘密。「那時候他還是個小娃娃呢,就常常一個人跑到我這裡來。瘦瘦小小的,眼神卻特別倔強。」
吳老太太手裡的動作慢了下來,像在抽出回憶的絲線。
「不愛說話,可心地很軟。每次看我腰痛,都會悄悄幫我搬東西,從來不吭聲,像什麼事都能自己扛著似的。」她的目光落在蘇沁臉上,語氣帶了點試探。「這些年來,我還是第一次見他帶姑娘來。」
正說著,更衣間裡傳出細碎聲響,吳老太太立刻提高音量:「小謝,你可別把衣服穿反了。記得把扣子都扣好啊!」
她回過頭來,輕聲補了一句:「姑娘,你要好好珍惜他。那孩子雖然表面冷,對自己在乎的人,卻是把心都掏出來的。」
蘇沁紅了臉,語氣輕得像落在布上的針。
「是,我知道⋯⋯他確實就是那樣的人。」
她往前一步,貼近吳老太太,聲音也低了些。
「那個⋯⋯吳奶奶,我⋯⋯我很在乎謝將軍,想知道他更多的事情。您能不能告訴我一些關於他的往事?什麼都好⋯⋯我想更了解他一些。」她的語氣有著一絲不安。「但他好像總是擔心我,很多事不想讓我知道。」
吳老太太聽了,輕輕拍了拍她的手。「傻孩子,他不說,不是不信你,是不想讓你擔心。」
她瞄了一眼更衣間的方向,確認裡頭的動靜後,才續道:「那孩子從小就把所有苦都往肚子裡吞。受傷了也總自己來拿藥,從不讓人看見他脆弱的樣子。」
吳老太太意味深長地看著蘇沁。「但現在,他願意讓你照顧他⋯⋯這就夠了。」
腳步聲自更衣間傳來,她倏地住口,只朝蘇沁眨了眨眼。「剩下的話,改天再說。你記著,他那顆心,其實是軟的。」
蘇沁看著謝禹珩換上一件淺灰立領襯衫,衣角整齊地束入卡其色馬褲中,筆挺得近乎嚴謹,靴子也已擦得一塵不染。那種乾淨俐落的氣息,與她預期的全然不符。
「這位是誰啊?恕小女子眼拙,莫非是傳聞中的江南四大才子之一?」
她認真的口氣裡藏著取笑。眼前那張臉,斯文是談不上的;但若論端方氣骨,倒也符合。
謝禹珩侷促地拉了拉身上的衣服,眼神裡閃過一絲不安。他沒料到蘇沁會以這樣的語氣調侃自己,一時竟無言以對。
「胡鬧。」他壓抑著情緒,再看著蘇沁眼中那藏不住的促狹,他忍耐著,只是挑了挑眉。「江南四大才子?怎麼,妳喜歡那種油嘴滑舌的書生?」
謝禹珩走向蘇沁,靠近她耳邊。
「要不要我現在就吟詩作對給妳聽?」他的語氣像是戲謔,也像是挑戰。
蘇沁聽到「吟詩」,心中突然浮現一首詩句,忍不住低聲開口,語聲輕得像落在衣襟上的浮塵。
「不見子都,乃見狂且──你覺得,這幾句適不適合你?」
謝禹珩怔了一怔,他知道這是《詩經》中的句子,也知道蘇沁是在調侃自己。
「妳啊⋯⋯」他伸出手指輕觸她的臉頰。動作極慢,像是試著在她身上尋找什麼。「是在笑我是狂徒嗎?」
謝禹珩的語調緩下來,這並非習慣性的回應,而像是真的被她觸動了什麼。
「謝將軍才叫人驚訝呢!你是行伍之人,竟然知曉這是《詩經》中的詩句⋯⋯」蘇沁的語氣裡透露出真心的折服。「那麼,謝大才子不回贈小女子一首詩嗎?好讓我知曉你的心意。」
謝禹珩沒有立刻回答。風聲在屋檐外打轉,他下意識地抬起右手,撫了撫左手的袖管,眼神盯著靴頭。過了幾秒,他才慢慢開口,語氣低啞而有些輕微的拖延。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說完後,他抬起眼看向她。「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謝禹珩語速緩慢,像是在試著確定這幾句詩落下之後,標點要如何擺放。但在說完第四句詩句後,他的語氣像是收斂且壓抑地畫下句點。
蘇沁沒有接話。
謝禹珩輕咳一聲,語氣不再那麼篤定,「這種話……我還真沒對誰說過。」他偏過頭,嘴角微微上揚,「妳要笑就笑,別藏著掖著。」
蘇沁耳尖微紅,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只得轉身躲到吳老太太身後,嬌嗔道:「吳奶奶,您看小謝啦,他⋯⋯他取笑我呢。」
吳老太太呵呵笑了起來,目光在兩人之間轉了一圈。「好啦,我幫你們倆洗洗髒衣服。餓了吧?趕快先去街上吃個晚飯吧!」她拉過蘇沁的手,輕輕地將它放進謝禹珩的掌中。「快去吧!」
謝禹珩低頭看著被遞過來的手,掌心一熱,手指順勢收攏,將她握緊。
「我沒有取笑妳。」他的聲音如同夜裡的燈芯燃著一線暖光。「我只是想讓妳知道,妳在我心中的位置。」
他看向吳老太太,輕輕頷首。「吳奶奶,謝謝您。」那一聲致意,不只是禮節,也像是感激某種默默的成全。「那我們就先走了。」
他回頭看向蘇沁,低聲詢問:「想吃什麼?我帶妳去。」
街巷外的暮色已將光線溫柔地折斷,兩人相攜走進黃昏裡,聲音落在燈火未起的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