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逐漸沉靜,吳記繡坊櫃檯上的燈焰隨著夜風搖曳。屋內微光浮動,映出木桌與牆上布簾的柔影。吳老太太已倚著藤椅入眠,呼吸綿長,與夜色一同沉下去。
謝禹珩坐在小桌邊,針線包擱在一旁。他捻起針,一手持線,眼神定在針孔上。燈影落在他的側臉,銳利的輪廓線此刻覆著柔光。他的手指偶有輕顫,線在針眼邊打轉,總不肯就範。
蘇沁站在他背後,像在觀察一場極為謹慎的儀式。她彎下腰,靠近他後頸,吹了一口氣。
「謝將軍⋯⋯會癢嗎?」
謝禹珩肩膀微微收緊,低聲斥道:「蘇沁,別鬧!」
她的下巴輕輕倚上他的肩膀,幾綹髮絲垂落,撓過他的頸側。謝禹珩忍了忍,還是沒躲過那份癢意。
「我沒有鬧,我正陪著你縫衣服呢!」
謝禹珩將針線擱下,手向後探,一把按住她的手臂。
「你這個小調皮,心裡在打什麼主意,以為我不知道嗎?」
蘇沁笑了,視線滑過他側臉線條,「那你說說,我在打什麼主意?」
謝禹珩低著頭,聲音帶了一點克制。
「妳⋯⋯妳想看我出糗,對不對?」
他轉過臉,眼神一閃,像想嗔又不捨得嗔怪,他伸出手輕輕捏了她的臉頰一下。
「妳啊,真是個小頑皮。」
謝禹珩疲倦的語氣裡帶著溫柔。針線重新被他拾起,但他的動作顯得勉強,氣息也不再如適才穩定。他彷彿在對抗某種節奏,那股自她靠近以來,一直蔓延的熱與不安。
蘇沁壓低笑聲,餘音藏在搖晃的燈火裡。她伸出手臂,從背後環住他的脖子,氣息更靠近。
「謝將軍⋯⋯你,你喜歡我怎麼叫你?我總不能一直叫你將軍吧?」
他一怔,針線滑落桌面。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清香,恍若夜裡某段夢境裡的氣息。
他聲音低沉,仍努力撐著一點平靜:「隨妳便。」
謝禹珩語氣平淡,但手指忍不住微微收緊。他習慣掌握分寸,也習慣距離感。但她的存在,總在某些時刻,使他的規則無法如常運作。
蘇沁走到他面前,光線在她身後微微擴散。謝禹珩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聽得見她輕聲一句:「那⋯⋯告訴我你的小名。」
謝禹珩抬眼,沉默。光線落在她的肩上,她整個人像從夜色中走出,光線留在她的身後,但他無法將視線從她身上移開。
「沒有小名。」他聲音一頓,似不願多言。
蘇沁看著他,唇邊帶笑,像是早知道他會這樣回答。她傾身,手掌捧上他的臉頰,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
「那⋯⋯我叫你⋯⋯『珩哥』,可以嗎?」
謝禹珩的眼神在那一瞬有些失焦。他沒立即回答,只是望著她。
「隨妳⋯⋯」
這一次,他說得更輕,語調裡帶著一種近乎讓步的柔軟。
蘇沁笑了,忽地撲進他懷裡,抱住他,像擁抱某個多年未見的名字。
「那麼,珩哥,你可以叫我『沁兒』。爹爹媽媽都是這麼叫我的。」
謝禹珩沒有馬上回應。他看著她的睫毛輕動,神情像夢中人。他伸出手緩緩回抱她,力道卻極輕,像怕驚動什麼。
「沁兒⋯⋯」
他終於開口,那語調低啞,幾近不可聞。像一個名字被藏了很久,終於被捧出來,帶著某種決意。
繡坊廳堂裡一時無語,唯有兩道身影肩貼著肩,沉入剛才那幾句喚名之後的靜默裡。光與氣息都變得沉重,像一口未及釋放的氣息。
謝禹珩望著懷中人,蘇沁的眼眸映著光,唇角還掛著一點未褪的笑。他的手無聲地收緊了些,將她更擁近一寸。那種靠近,像從某個無法言明的地方,喚出他記憶裡沒有的渴望。
屋內一時寂然,只餘下兩人的心跳,與藤椅那頭吳老太太平穩的鼻息。
謝禹珩低下頭,視線落在蘇沁唇角邊的微弧。空氣頓時緊繃,有那麼一瞬間,他分不清是想靠近,還是該退開。
就在此刻,吳老太太咳了幾聲。
咳嗽聲打破了曖昧的氣氛。他倆同時一震,各自坐正。
謝禹珩額上冷汗微滲,臉上熱潮未褪。他看向蘇沁,對方眼神半羞半笑,像知情卻不說透,目光輕飄地打量著他。
他垂下視線,假意整理起桌面上的針線,心思卻一直無法集中。他沒說話,只從眼角餘光中看見蘇沁眼裡那點閃爍的促狹,不由得別過臉去。然而,心跳越發無法控制。
「我去洗個臉。」謝禹珩站起身,語音未落,身影已出了門。
蘇沁的眼神在他背影消失的門縫上停留片刻,她心裡突然浮現一個點子,一伸手,便將那包針線沒入袖中。
院中井水冰涼,謝禹珩撈起水潑在臉上,水珠沿著臉頰滑下,帶走他臉上的燥熱。他伏著井欄,望著漆黑的夜,呼出一口長氣。
甫才那一幕,太近了。他從未如此失控。
「該死⋯⋯」他低咒。
他不敢再想方才的擁抱,只想著趕緊平復心神。可蘇沁的氣息仍停在頸邊,揮之不去。
他甫回身,就見蘇沁從屋內走出,雙手捧著什麼。她神色自然,腳步輕盈,似乎並無異常,只是眼中那抹笑意有些不安分。
謝禹珩發現她手裡捧著的是他準備縫補的旗袍,心裡一陣陰影掠過,「妳做了什麼?」他語氣平穩,聲音壓得很低。「我警告妳,別⋯⋯」
「珩哥,你還記得我們打的賭嗎?」蘇沁沒讓謝禹珩把說完,「若你能幫我縫補好旗袍,我就答應你一件事。若不能⋯⋯」她揚起嘴角,「你就必須回答我一個問題。大丈夫說話可不能不算話。」
謝禹珩盯著她手中那件旗袍,又看向屋內空空如也的桌面,一股難言的預感襲上心頭。
「我剛才不正在幫妳縫補嗎?要不是妳一直在旁擾亂,我早就補好了。」
她笑著搖頭。「過了今夜十二點,你若沒補好,那這件事就算你輸了。君無戲言。」
他跨進廳堂,一眼看見牆上的時辰,已近夜半。再望向桌面,針線果然影蹤全無。
他臉色微變。「妳把針線藏哪了?」謝禹珩刻意壓低的語氣中有明顯的克制。「我勸妳最好趕快把它交出來,否則……」
「否則⋯⋯便如何呢?」蘇沁對著他做了個鬼臉。「珩哥還能吃了我不成?」
他啞然,所有的話全卡在喉間。眼前這人一笑,他便沒了章法。
「蘇沁!妳別太過分!」謝禹珩的聲音藏著急躁,「妳知道我不是在跟妳開玩笑。」
他伸手想抓她,卻被她靈巧一閃避過。那一躲,像一抹光影,抓都抓不住。
謝禹珩停住動作,站在原地,一言不發。她這人,萬一潛入敵軍,怕是能笑著拆城牆。也正因如此,他從未真正生她的氣。只是現在,他得想清楚該怎麼應對。
肅靜的深夜,吳記繡坊的廳堂內只餘油燈未熄,燈影斜斜,映得牆上一動不動的兩道影子。翦影交疊,在沉默裡浮動著些許不明的情緒。謝禹珩與蘇沁相對而立,燈火的光暈在他們之間浮動。
時針正逼近午夜。蘇沁靠牆站著,手中仍捧著那件待修補的旗袍,臉上掛著一絲狡黠的笑。
「針線就在某個地方,」她語氣輕柔,一步步後退,直至背貼牆壁,「不過,要找到它可不容易。」
謝禹珩沒有應聲,只緩緩逼近。腳步不疾不徐,卻帶著無形壓迫。然而,他的眼底有一種微微的溺愛,不著痕跡地泛著光。隨著他的影子越來越近,燈火亦劇烈地搖晃了一下。
「還是……」蘇沁笑看著他,眼角微微上揚,「要我給你一點提示?」
謝禹珩停了下來,目光靜靜落在她臉上。「妳想要什麼?」他的語氣淡得近乎平靜。「別跟我拐彎抹角,直接說。」
他的語氣中沒有慍怒,像是在等一個條件,也像是在接受某種既定的結果。他垂下眼,指尖略略收緊,卻沒有再逼近半步。
蘇沁閉上眼,聲音落下時,柔得像是壓在燈焰下的棉絮:「你猜猜,我現在最想知道關於你的什麼事情?」
這一句問話,將屋內的氣息驀然拉遠。
謝禹珩眉微蹙。她的問題沒有設防,卻直指他最不願被觸碰的地帶。他沒有立刻回答,視線偏向一邊,像在尋找出口。
「我不知道。」他的語氣忽然間冷了下來,「我沒興趣猜妳的心思。」
語畢,謝禹珩立即轉身,略重的步伐聲擠壓出急促的回音,像要切斷什麼,又像是要逃離什麼。但他心裡清楚,他想逃離的不是遊戲,而是她眼中太過真實的那份等待。
此時,他身後傳來蘇沁的聲音,「如果你放棄找針線了,那這個賭約,你就輸了。」
蘇沁走近停下腳步的謝禹珩,她的一字一句,像什麼東西輕輕敲著燈影。
「你知道的,珩哥,你知道我想知道些什麼⋯⋯你心裡有我,我心裡⋯⋯也有你。但是,有些時候,就像現在,我總覺得你離我好遠⋯⋯」
她放下手裡的旗袍,並從袖中取出針線包,輕輕放入他掌中。
「我也不是想刻意捉弄你,只是,我想不到其他法子讓你對我敞開心胸。如果你生氣了,覺得我冒犯你,我向你道歉。」
謝禹珩微微一震。她聲音低,卻像風裡的一根針,不偏不倚地落進他心口。
他垂下視線,看著掌心裡的針線包,手指不自覺地緊握。該不該相信她?能不能相信她?針線包薄薄的布料傳來一股溫熱,像是她的溫度,也像某種遞出的允許。
謝禹珩的聲音極輕。「妳想知道什麼?」他抬頭看向她的那一瞬,眉眼像是終於卸下了些什麼,逐漸舒展開來。
「想知道什麼,就問吧。我會告訴妳。」
他站得筆直,聲音低沉,卻不再逃避。像是終於允許自己卸下一層鎧甲,把那份只屬於蘇沁的柔軟,留在夜色深處。
蘇沁深吸一口氣,指尖悄然收緊。這些日子壓在心底的疑問,此刻紛沓湧上,她卻一時間找不到開口的順序。她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道出第一個問題:
「你⋯⋯一開始把我扣在府上,是懷疑我與什麼事情有關,是嗎?蘇家做了什麼事,讓你對我充滿戒心?」
謝禹珩肩膀微動。她的問題讓他有些措手不及。
他沒立刻回答。燈下,他的雙眼垂視著桌面,指腹來回摩挲著掌心。謝禹珩此時的腦海中閃過那幾頁天津發來的電報,英國人的編號與蘇家字跡交疊其中,像一張久未清理的網,黏住他也困住她。
當謝禹珩抬起眼時,蘇沁正望著他。她的目光澄澈而堅定,沒有閃躲。
他低聲道:「是。」
聲音落下,燈火輕搖。
「我懷疑蘇家與英國情報處勾結,走私軍火。我手裡有一些證據,證明他們的來往應當屬實。但我還不能確定妳是否參與其中,所以才⋯⋯留妳在府上,想看看能不能⋯⋯查出什麼。」
他聲音漸低,語尾帶著一點遲疑,像是也不忍把這些話說得更絕。
蘇沁垂下眼,靜靜回想。記憶裡的父親,沉默寡言,只是在送她出國念書那年,神情顯得異常凝重。除此之外,她一無所知。
「好吧⋯⋯你是憑證據說話做事,我也不能怪你大驚小怪。」她語氣平靜,「但我確實對這些事一無所知,這一點,還希望你相信我。」
蘇沁看著謝禹珩的目光沒有閃躲,沒有憤怒,也沒有委屈,只是平靜如水。
謝禹珩看著她,心口似被什麼東西重擊了一下。他點了點頭,嗓音微啞:「我相信妳。」
他走近一步,輕握住她的手。那雙手此刻是冰涼的,卻讓他渾身一熱。
「我為之前的所作所為道歉。我不該懷疑妳,更不該⋯⋯用這種方式把妳留在府上。」謝禹珩的聲音極輕,「對不起。」
他是第一次對誰如此低聲認錯。
「我保證,以後不會再發生這種事了。」
蘇沁感到謝禹珩那雙粗糙而溫熱的大掌,此刻帶著探尋與一絲急切,那不光是在等待她的原諒,更像是想抓住她。
「我接受你的道歉。」她的聲音像井裡倒映的月影,沉靜而明亮。
謝禹珩低著頭,許久沒說話。然後,他擁住她。沒有預兆,動作也不快,只是將她輕輕收進胸口,像為自己補上一塊缺失的什麼。
「我愛妳。」
這句話,像是一個夜裡終於說出口的夢。
蘇沁怔了一下。
他說得太突然,卻又太自然。那一刻,她像是忽然看見了那副冷峻外表下的真實模樣。不是軍人,不是誰的領袖,也不是質疑她、囚禁她的那個人,而是謝禹珩,一個願意在自己面前卸下盔甲的男人。
此刻,蘇沁眼前的謝禹珩,像是走在夏日街頭、捧著快融化冰碗的孩子,又像在冬日懷裡藏著一塊熱騰騰番薯的少年。那份小心翼翼的溫熱與急切,讓她幾乎能看見他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蘇沁覺得自己像踏入了一片從未抵達過的領地。她的心底震動著,顫抖著。她知道,只要給出回應,有些事便無法回頭了。但就在那一瞬,她答應了自己。
「我也愛你。」
她的聲音極輕。語落時,眼睫緩緩降落,像是月下的葉影,掩住了心湖裡那一圈圈擴散的波紋。
謝禹珩抬起她的下頷,指尖在她肌膚上停了一瞬。
「沁兒……」
他喚得極輕,像怕驚動了什麼還未說完的夢。
他低頭,吻落在她唇上。那個吻不急不緩,卻很深。像一句話未竟,像一封只許她讀的信。
過了片刻,他低聲開口,但仍壓著情緒。
「蘇沁,妳聽著。」
他停了一下,指尖輕輕摩挲她的頰骨,像在確認什麼,也像怕驚擾了這片刻的安靜。「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給妳想要的未來。」他的語氣有著難以掩飾的苦澀與清醒。
「但我知道⋯⋯」他頓了頓,聲音低啞得幾乎只剩氣音。
「我想陪妳走下去。我想守著妳。只要妳願意。」
他的手輕輕覆上她的手背,動作極輕,彷彿怕驚碎什麼。
蘇沁沒有立刻回答。她仰起臉,雙眸在微光中微微顫動,像水面泛起極細微的漣漪。手被他覆著,她感受到那掌心微微的顫抖。那種不顯眼的、不完美的顫抖,讓她心猛然一縮。她伸出另一隻手,覆在他的手上,回握了一下。她的力道不重,卻清楚得無可置疑。
「謝禹珩,」她輕聲喚他,一如剛才他吻她時那樣,幾乎只吐出氣音,「你是我自己選的。」
話語落下,她將頭輕輕靠回他肩上,像一片落葉歸回枝幹。
謝禹珩怔住了。
他靜靜看著她,眼底有什麼東西慢慢鬆動,像是某個向來緊繃的地方被輕輕劃開了一道細縫。
那不是戰場上熟悉的臣服,也不是權謀中習慣的交易。
是被選擇。
是被允許。
他抬起手,像是想回應她的勇氣,最終只是輕輕覆上她的手背,掌心微微發燙。
「⋯⋯我會記得妳這句話。」謝禹珩低聲道,嗓音沙啞得幾乎聽不清。
屋外還有風聲嗎?還有尚未沉睡的喧囂聲嗎?這兩人都聽不見。一切都被隔絕在他們交握的掌心之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