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這種天氣,午後最磨人。日頭懸在天上,巷仔內的柏油路好像隨時會融化。沒什麼風,空氣又濕又重,連蟬仔的叫聲聽起來都有氣無力。這種時候,除了必要,沒人想在外面多待。
阮大樓對面,惠姐的攤子倒是個例外。伊的攤車後面有台老舊的工業電扇,轟隆轟隆地轉著,吹出來的風雖然也是熱的,但至少有點流動。所以下晡時段,如果沒什麼客人,附近一些熟面孔,像我、或者附近店家的夥計,有時會跑去伊那裡躲日頭,叫罐冰涼的啤酒或青草茶,坐著打屁聊天,消磨這段最難熬的時間。
那天下午,我輪休沒事,晃到惠姐那裡,想喝杯冰的。才剛坐下,就看到阿哲也在。
他一個人縮在角落那張桌子,面前擺著一罐喝了一半的台啤,眼睛直愣愣地看著對面公寓斑駁的牆壁,不知道在想什麼。他身上還是那件洗到有點褪色的黑T恤,下巴冒出一些青色的鬍渣,頭髮亂糟糟的,整個人看起來無精打采,比上次看到他時又更顯得落魄。他那咖寶貝吉他盒,就安靜地靠在他腳邊的牆壁上。
「惠姐,一杯冰的青草茶。」我跟正在擦桌子的惠姐喊了一聲。
「好。」惠姐應了聲,轉頭看了阿哲一眼,又對我努努嘴,壓低聲音說:「你看伊,坐在那裡半個鐘頭了,像失了魂一樣。問伊是安怎,伊也說沒代誌。」
我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阿哲還是維持著那個姿勢,連眼神都沒動一下。
「大概是昨晚沒睡好,還是… 練團不順利吧?」我隨口猜測。
惠姐把一杯裝滿冰塊、深褐色的青草茶放到我面前。「我看不是練團啦,」她用只有我聽得到的音量說,「是跟現實過不去啦!少年仔,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這時,阿哲好像終於回過神來,他轉過頭,看到我,勉強扯出一個笑容:「王桑,你也在喔。」
「嘿啊,熱得要死,來妳這躲一下。」我指了指他面前的啤酒,「怎麼,一個人喝悶酒?」
阿哲拿起啤酒罐,又放下,嘆了口氣:「唉,沒啦。就有點煩。」
「煩啥?沒錢煩?還是沒七仔煩?」惠姐在一旁快人快語地插嘴,一點也不客氣。
阿哲被她嗆得有點尷尬,抓了抓頭:「都有啦…」他頓了一下,聲音有點悶,「惠姐,王桑,你們說… 如果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但是沒辦法賺錢,甚至要餓肚子,那… 這樣堅持下去,到底有沒有意義?」
惠姐嗤之以鼻:「意義?意義可以拿來付房租嗎?可以拿來買便當嗎?少年仔,我跟妳講,理想不能當飯票啦!妳沒錢,妳連吉他弦斷了都買不起,妳還彈什麼音樂?先顧好自己的肚子卡要緊!」
「可是…」阿哲急著想反駁,「難道為了錢,就要去做那些自己根本不喜歡、甚至覺得很俗氣的事情嗎?每天彈那些客人喜歡的芭樂歌,或者去接一些亂七八糟的活動場… 那樣跟行屍走肉有什麼兩樣?我的音樂不是那樣的啊!」
他的語氣有點激動,眼神裡閃爍著一種不甘心的光芒。
「沒人叫你完全放棄。」我開口,聲音比惠姐溫和些,「但是,現實就是這樣。你沒辦法一步登天。很多事情,要先生存下去,才有機會去追求你的理想。不然,你餓死了,你的音樂再好,又有誰聽得到?」
阿哲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摳著啤酒罐上的水珠。「我知道… 道理我都懂。可是… 每次看到那些只想聽翻唱歌的客人,或者團員為了幾千塊要去接那種爛場子,我就覺得很… 很沒力。」他用力揉了揉臉,「我覺得我的才華,好像一點價值都沒有。」
「才華也要有人懂得欣賞,也要有舞台啊。」惠姐又插話,「你現在沒舞台,就要自己想辦法搭一個。或者,先蹲低一點,等機會嘛。你看那個美玲,伊就很實際。」
提到美玲,阿哲的肩膀似乎僵硬了一下。
惠姐繼續說:「伊知道自己要什麼,一步一步賺。伊也很辛苦,要應付那些豬哥客人,但伊目標明確。哪像你,整天做白日夢,口袋空空。」
「美玲她… 她不是你想的那樣!」阿哲忽然有點激動地抬起頭,替美玲辯解,「她也很辛苦!她也有她的夢想!妳不知道她… 她是為了…」他說到一半,又停住了,好像不知道該不該說下去。
惠姐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抹像是嘲諷又像是了然的笑:「我不知道?哼,少年仔,我在條通看過的查某囡仔比你吃過的米還多!伊們心裡想什麼,要的是什麼,我多少猜得到。伊們要的是安穩的生活,是一個可靠的港口,不是你這種還在風浪裡飄搖不定的小船。」
阿哲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嘴唇動了動,最後還是沒說出話來。他拿起啤酒罐,仰頭猛灌了幾口。
我看著他們倆,心裡也嘆了口氣。惠姐的話雖然直接,但也是實話。阿哲這孩子,有才華,有熱情,但太過理想化,又不夠世故。他現在,就是卡在理想跟現實的中間,動彈不得。加上可能又對美玲那樣的女孩動了心,而美玲的世界,恐怕不是他現在能輕易觸及的。
唉,這條路,對他來說,是真的難走喔。
「想開點啦,少年仔。」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路是人走出來的。真的不行,換條路走,也不丟臉。最怕是卡在那裡,上不去又下不來,把自己耗死了。」
阿哲沒說話,只是默默地把剩下的啤酒喝完,然後站起身,拿起他的吉他盒。「惠姐,王桑,我先走了。晚上還有班。」
「好啦,去吧。錢算我的。」惠姐難得大方地揮揮手。
「謝了,惠姐。」阿哲低聲說了句,背著他的吉他,像背著一個沉重的夢,步履蹣跚地走進了那片被陽光曬得發白的巷弄深處。
我看著他的背影,心裡有點替他擔心。不知道他會撐多久?會不會有一天,真的為了錢、為了生活,甚至為了查某,去做一些他現在非常不願意做的事情?
這條通,就像一個巨大的、慢磨的石臼。再有稜角的石頭丟進去,磨久了,也給你磨得光滑圓潤,甚至可能磨成粉末,消失不見。阿哲這塊石頭,能抵抗多久呢?
我喝完我的青草茶,冰塊在杯子裡喀啦作響。外面的蟬聲,依舊聒噪,讓人心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