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各位觀眾,大家早安!我是氣象主播林筱珍,由於受到西南氣流和午後熱對流的影響,今日全台各地午後皆可能有明顯雷陣雨,尤其偏遠山區更要注意瞬間豪大雨所帶來的災害風險,請民眾外出務必攜帶雨具,小心慢行,注意安全。」電視機裡的晨間氣象主播林筱珍,帶著慣有的甜美笑容,說著溫柔且略帶嗲氣的話語從電視機喇叭箱中傳出來。她一頭烏黑柔順的長髮垂落肩頭,穿著簡約得體的白色襯衫與粉嫩色調的窄裙,身姿修長而優雅,襯托出專業而不失親和的形象,令觀看新聞的觀眾在清晨時分感受到一絲輕快與信任。
子愷端坐在早餐桌前,一邊機械性地咀嚼著培根與吐司,一邊雙眼直直盯著電視螢幕中林筱珍的身影。他的內心微微泛起漣漪,彷彿在這個短暫的晨間時光中,他的生活似乎多了些許值得期待或曖昧的元素。
正當林筱珍用輕柔修長的手勢指向身後的電子地圖,詳細解說降雨的區域時,窗外忽然傳來細碎的雨聲,一滴滴毛毛雨輕輕拍打著窗玻璃,發出微弱而富節奏感的聲響。
子愷轉頭望向窗外,微微一笑,興奮地想:『她的預報真是從來沒錯過。』然後,他的視線再度回到電視畫面。儘管心裡明白這只是一種他每日例行生活中的某種小小儀式,但那份瞬間溢出的放鬆與信任感,使他愛上這樣的習慣。不過,這樣的習慣也揭示某些正在逐漸淡化與模糊的生活記憶,成為他內心深處不自覺追尋存在意義的記憶碎片。

圖片來源:微軟Designe
子愷是一位心理醫師,畢業於台灣大學醫學院,之後赴美深造取得心理學碩士學位,隨後再赴日本早稻田大學完成心理學博士學位。他在海外的留學經驗豐富,培養出敏銳的觀察力與細膩的溝通技巧。去年順利取得醫師執照後,回到台灣在台北市信義區一處現代化的商業大樓內開設了心理診所。
子愷的外貌俊朗出眾,修長且結實的身材加上幽默風趣的談吐,使他在女性客戶間特別受歡迎。診所經常有濃妝艷抹、打扮入時且帶著濃厚香水氣味的女性顧客登門求診,但根據診所內部調查顯示,每日預約掛號的客戶中,男女比例大約二比十,女性顧客佔大多數。然而,所有客戶中真正有面臨精神困擾或心理壓力較重的,往往以男性居多。
子愷的生活作息相當規律。每日早晨五點五十分準時被鬧鐘喚醒,起床後他會立刻打開電視機按下事先設定好的頻道快速鍵,然後迷迷糊糊地走進浴室。他享受著溫熱水流清醒他的身體,接著刷牙、刮鬍子並洗臉整理儀容。完成個人清潔後,他會步入廚房,熟練地烤上四片吐司,煎好兩顆荷包蛋與幾片培根,再從冰箱裡取出鮮奶,倒滿一大杯約五百毫升的玻璃杯,同時開啟咖啡機,讓一杯濃郁的Espresso緩緩滴落至印著愛心的馬克杯,濃郁的咖啡香氣逐漸瀰漫整個空間。他雖然偏愛純粹的咖啡滋味,拒絕鮮奶與糖的干擾,但又擔憂咖啡過量可能帶來骨質流失的問題,因此,他總習慣在飲盡咖啡後,再將鮮奶慢慢喝下。
當子愷開始享用早餐之際,電視新聞總是適時地播報到每日氣象的環節。他的視線總會專注地停留在那位氣質清新且嗓音柔美的氣象主播林筱珍身上,直到主播畫面切回新聞播報者時,他才像從夢境中驚醒般回過神來。用餐完畢,他穿上昨晚細心熨燙好的藍色襯衫與黑色西裝褲,再搭配上一件黑色簡約的西裝外套,他刻意不繫領帶,以保持輕鬆卻專業的風格。在玄關穿上擦拭得發亮的黑色尖頭皮鞋後,他在鏡子前仔細端詳了一下自己的儀容,確認一切都符合期待後,才帶著自信而滿足的笑容踏出門去,開始新一天的診療工作。
在抵達診所之前,子愷依照慣例,先繞到隔壁棟的大樓。那裡,矗立著一家現代化設計感十足的記憶銀行分行,玻璃帷幕反射著晨曦中細微的毛毛雨,閃爍著微光。這幾乎已成為他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如同刷牙洗臉般自然,帶著一種說不出的依賴感。
他熟練地推開大門,門口感應式的冷氣迅速撲面而來,夾帶著一股消毒水與淡淡檀香混合的味道。子愷抽取號碼牌,走進明亮卻異常冷靜的等候區。每個櫃台兩側都設有超高的隔音板,雖然櫃台是開放式設計,但這些隔板為每位顧客提供了相對隱密、私密的對話空間。
輪到子愷時,他走向閃爍著自己號碼的櫃台,對面坐著一名年輕的女行員,臉上掛著標準化的微笑,聲音甜美地問道:「先生您好,請問要辦理什麼業務?」
子愷微笑點頭,將晶片卡遞出:「小姐妳好,我要把今日早晨六點五十分到七點整的記憶儲存起來。」
女行員熟練地接過晶片卡,將卡片插入一旁的終端機,螢幕隨即亮起冷藍色的光。她指著櫃檯前的液晶觸控螢幕,柔聲說:「好的,請輸入您的密碼。」
子愷俐落地輸入一組熟記於心的數字組合。隨即,液晶螢幕左右兩側的隱藏式揚聲器同步響起:「密碼正確!請您前往第三號房間,準備記憶儲存。提醒您,您目前帳戶的用量已達一千兩百五十二小時,剩餘一千七百四十八小時額度。如需加值服務,請至服務櫃台辦理。祝您使用愉快,謝謝您的惠顧。」
走廊內一盞盞冷白色的燈光將地面照得光滑如鏡,子愷推開標有「3」的房門,房內安靜得近乎無聲。中央放置著一台外型酷似腦部斷層掃描儀的巨大裝置,鋼鐵灰的機殼在燈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澤。
子愷熟門熟路地脫下外套,將手機和個人物品置於旁邊的小桌子上,然後躺上機器的中央平台,頭部剛好卡入一個略帶凹陷的弧形支架。他閉上雙眼,聽見機器自動發出低鳴的啟動聲,隨即感受到一道微弱的掃描波在頭部來回移動,彷彿有人輕輕撫過他的記憶深處。
十分鐘後,儲存作業完成,平台微微振動提示他可以起身。他整理好衣著,走出房間,一位穿著筆挺制服、約五十多歲的男行員早已在出口等候。
男行員恭敬地將晶片卡雙手奉還,笑容中帶著機械式的客套用語:「林先生,這是您的晶片卡。謝謝您再次光臨本銀行。依照您目前累積的使用時數,再儲存二百四十八小時,即可兌換本銀行贈送的五百分鐘記憶儲存容量,請您多加利用。」
子愷接過卡片,隨手將額前稍微凌亂的瀏海往後撥了撥,嘴角揚起一抹輕鬆的微笑:「謝謝你們。」
說完,他轉身走出銀行,步伐輕快而有節奏,彷彿剛剛那短短的記憶儲存,替他卸下了某種肉眼看不見的負擔,讓他能夠以嶄新的心情,迎接即將開始的一天。
子愷離開銀行,穿過大樓之間略顯濕滑的人行道,撐著傘踏入位於二樓的心理診所。入口處擺放著幾盆翠綠的植物,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薰衣草香氛,試圖營造出一種讓人放鬆的氛圍。
診所櫃檯後方,穿著淡粉色制服的秘書小芸一見到子愷進門,便立刻從電腦螢幕上抬起頭來,露出職業式的親切微笑,迅速地向他匯報今日的預約狀況:「醫師,今天一共十一位客戶,第一位九點整到,依序排到傍晚六點,午休時間已經幫您留好。」
子愷點點頭,接過小芸遞來的今日診療時程表,瞥了一眼熟悉的名字與時間安排,心中早已自動對每位病患的常見問題有了初步預想。他心裡清楚,儘管診所每日排得滿滿當當,但真正懷著深層心理問題前來求助的人,卻是少之又少。
診所收費以每五十分鐘為一個單位,每單位收費新台幣一千五百元至兩千五百元不等,視個案狀況與需求的深度而定。這樣的價格對部分中產階級以上的人而言或許負擔得起,但對普羅大眾而言,仍算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在台灣,民眾對心理健康的理解仍然停留在「吃藥即好」的層次,絕大多數人遇到情緒或壓力問題,仍舊傾向於直接前往大醫院精神科,迅速領取幾張處方藥來壓制症狀。他們認為心理諮商只是閒聊,花錢又浪費時間,少有人理解心理治療真正的價值是透過傾聽與陪伴,引導當事人自我探索、自我療癒的過程。
因此,即便子愷的診所表面上門庭若市,真正需要、也願意花時間深層剖析自我的客人仍是寥寥無幾。更多時候,他只是在傾聽那些把診療室當成宣洩出口的人們漫無邊際地傾訴,或者迎合那些只為尋求一點虛假的安慰與認同的客戶需求。
子愷無奈地笑了笑,心底清楚這份工作與他當初懷抱的理想——真正救助人們心靈創傷的初衷,早已出現了微妙而不可忽視的偏差。但他仍然選擇每天堅持出現在這裡,或許,心底還存著那麼一點點對改變的期望,就像清晨中那細微卻不滅的毛毛細雨。
「醫師,你幫我看看人家的皮膚是不是開始不嫩了?每天跟著立法委員跑來跑去,這張臉在不知不覺中越來越厚。」第一位進門的是一名梳著整齊包頭、戴著黑框眼鏡的中年女子,她身穿剪裁俐落的灰色套裝,舉止中帶著一股職場女性特有的疲態與鋒利。她一邊嘆氣,一邊拉了拉自己眼角細微的皺紋,語氣中透著半真半假的撒嬌,試圖用輕鬆的方式掩飾內心深處對年華流逝的焦慮。
「唉喲!人家好缺乏愛情的溼度,你看,我這朵花就快要乾枯了。」第二位病患登場,穿著花俏緞面洋裝、打扮得猶如夜總會媽媽桑的中年婦人,一邊語帶曖昧地扭腰擺臀,一邊不時藉著調笑之名靠近子愷,手指若有似無地劃過他的襯衫袖口。她臉上濃妝豔抹,香水味濃烈刺鼻,整個人如同一束刻意綻放卻又瀕臨枯萎的艷麗花朵。
「不是我在說,自從去八德路那邊的整形外科隆乳之後,我現在好受歡迎。不信?你捏捏看我的奶子,很有彈性喔!」緊接著,一名自稱拍過幾部電影、卻都是些三流作品的女子出現在門口。她一身暴露打扮,金光閃閃的迷你裙短得幾乎遮不住什麼,自信地挺著誇張的胸部,臉上畫著誇張的濃妝。她大剌剌地走近,語氣輕佻中帶著一股做作的驕傲,彷彿那些矯飾後的身體部位成了她人生中最後的救贖。
「好哥哥,像你這樣的男人,喜歡的都是怎麼樣的女孩子?……我是屬於哪一類的……你覺得我怎麼樣?」說話的是一名穿著橘紅色運動服的少女,運動服上還繡著中學學號與姓名。她稚氣未脫的臉上掛著不知是羞澀還是天真的笑容,眼神閃爍著渴望認可的光芒,語氣輕柔地探尋著子愷的態度,像是試圖從這位醫師身上尋找一份父愛般的依靠。
「你介意同性之間的超友誼關係嗎?你或許認為你沒有這種傾向,但是你的眼神已經出賣了你。我深深感受到一股慾火在我們之間燃燒……。」接著,一名頭髮微禿、腰圍突出、外型神似香港老牌反派演員成奎安的男子緩步走進。他的聲音尖銳細膩,語調陰陽怪氣,行為舉止中透露著一股令人不安的曖昧,讓整個診療室的氣氛驟然變得詭譎而凝滯。
「我沒有病,我真的沒有病,但是沒人相信我,你上次相信我,這次還會相信我嗎?現在相信了,以後還是會相信嗎?」最後進來的是一名年約三十出頭、面容蒼白、眼神飄忽的男子。他自言自語般不停地重複著質疑與祈求的話語,從踏進診間的那一刻起,就像開啟了止不住的滔滔洪流,一句接一句,不容插話。他的雙眼從未真正看向子愷,只是沉溺在自己的世界裡,無助而絕望地漂浮著。
……子愷靜靜地坐在座位上,任由每一抹靈魂在他眼前輪流展演自己破碎的劇碼。有的時候,他甚至一句話都說不到,只能默默聆聽這些被壓抑、被遺忘、被扭曲的心聲,在狹小的診療室裡迴盪、消散,如同無聲的煙霧,堆積在他心底最隱秘的角落。
(中篇)
自從二零一二年總統大選結束後,台灣社會情緒迅速惡化,國民間集體性焦慮與精神疾病的現象日益明顯。失智症的罹患率節節攀升,不僅侷限於高齡族群,甚至開始蔓延至中壯年與年輕世代。根據聯合國衛生組織的統計,在全球二百二十四個國家與地區之中,台灣國民的幸福指數慘淡,僅高於衣索匹亞零點零七個百分點,位居倒數第五,已成為亞洲地區最不幸福的國家。
而在痛苦指數的評比中,台灣更名列全球第三,成為世界矚目的負面指標。街頭巷尾充斥著疲憊、焦躁、麻木的人們。社會對未來失去信心,民眾對政府與制度的質疑和不滿迅速累積,示威遊行此起彼落,反官商勾結、要求司法改革、爭取基本人權的抗議聲浪越來越高。然而,真正的改變遲遲未現,反而因政策錯誤、媒體操控與財團壟斷,令社會整體陷入無盡的絕望與混亂。
在這樣的氛圍下,一批腦筋靈活、以利益為先的商人和老練狡猾的政客們嗅到了前所未有的機會。他們秘密召開一場又一場閉門會議,場所從五星級飯店的密室到私人招待所的秘密樓層。席間,沒有關於如何改善民生、推動社會改革的討論,有的只是冷靜而精密地盤算著,如何在這一場集體崩壞中,榨取出最後的利益。
於是,一個嶄新且看似光明,實則暗藏危機的計畫悄然成形——記憶銀行。他們提出一個冠冕堂皇的口號:『保存美好,遺忘痛苦,重拾希望。』政府積極主導推行,宣稱只要將珍貴的記憶儲存起來,不論是快樂片段還是痛苦經歷,都能讓人生重新找回平衡與幸福,甚至在未來罹患失智症時,能夠迅速透過喚醒已存的記憶重新建構自我的存在。
記憶銀行的誕生迅速席捲全台,各大城市立起了一座座象徵現代科技奇蹟的記憶儲存中心。媒體鋪天蓋地地讚頌這項創舉,將其形容為台灣『第二次經濟奇蹟』。然而,大多數國民,對於生活早已疲憊不堪,內心渴望解脫的國民,像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般,蜂擁到「記憶銀行」開立帳戶。沒有人質疑其中隱藏的龐大利益輸送與資訊控制的危機,沒有人警覺到,在記憶被輕易儲存與交易之際,他們的自由意志與真實人生,早已悄悄地被另一股無形的力量給出賣了。

圖片來源:微軟Designe
政府大力宣導記憶銀行的好處,透過大規模的媒體運作、廣告鋪天蓋地地進入每一個家庭。電視、網路、捷運站、甚至學校公告欄上,都可以看到類似的標語:「存下回憶,守護幸福。」「忘掉痛苦,從今天開始。」無論是好的記憶還是不好的回憶,通通可以有系統地儲存在銀行裡,成為個人一生的精神財富。
根據政府訂定的政策,國民只需支付一定金額,就能購買對應的儲值時數,類似儲存雲端空間的概念。為了激勵民眾積極使用,銀行設計了多種方案,例如每儲存滿一千小時,即可額外獲得一百小時的免費儲存時數;若推薦親友加入,還能再享有額外獎勵點數,這些點數可兌換更多記憶存儲容量或者VIP快速服務。政府甚至與大型企業、保險公司合作,推出了「記憶儲存險」,號稱能保障未來罹患失智症或精神疾病時,擁有重拾自我的希望。
平日儲存美好記憶,成了新一代的生活時尚。人們爭先恐後地將求學時代的榮耀時刻、戀愛時最心動的擁抱、婚禮上親友祝福的聲音,甚至是第一次抱起新生兒的溫熱觸感,統統存進銀行。政府宣稱,未來一旦年老失憶,或因病失去記憶,這些資料可以如同播放影片般,重新喚醒當年的感動與快樂,讓老去的生命重新綻放色彩。
至於不愉快的回憶,也被包裝成可以主動存放的選項。失戀的痛苦、親人過世的悲傷、職場失敗的羞辱,乃至於童年的創傷,都可以選擇性儲存起來。銀行宣傳這樣的服務能讓心靈「清零重啟」,每一天都能如同全新的一天,無負擔地重新出發,讓個體不再被負面情緒與回憶所困擾。
在鋪天蓋地的洗腦式宣傳下,大部分國民迅速接受了這套新生活模式。記憶銀行成了現代人精神世界中不可或缺的避難所,也悄悄地成了掌握全民情緒與思想的無形牢籠。只是,當時的他們,還沒有人意識到,當你將自己最珍貴的記憶交出去的一刻,也許也正在失去,重新定義自己人生意義的最後機會。
自從位於台北信義區世貿大樓右側的第一家記憶銀行正式開幕後,這項劃時代的服務迅速引爆了國內需求。短短幾個月內,全台各大城市紛紛湧現分行,甚至連中小型城鎮也不願錯過這股潮流。從北到南,從都市到偏鄉,記憶銀行如雨後春筍般擴張,不僅提供二十四小時無休服務,還推出了行動記憶車、上門記憶蒐集等客製化方案,力求滲透至每個人的生活細節。
政府大肆宣揚記憶銀行的正面效益,將其列為「國民心理健康五年計畫」中的重點工程,表面上成功降低了社會犯罪率、抑制了街頭抗議活動,看似化解了長期累積的民怨。然而實際上,記憶銀行成為了一種新型的麻醉劑,讓人民在不知不覺中,將內心的不安、憤怒與絕望一點一滴地封存起來,再也無力對抗現實世界的不公。
記憶銀行的營運不僅極度成功,更讓背後的政客與財團大賺特賺。龐大的儲存費用、加值服務、記憶重播套餐,甚至是記憶復原療程,每一項都像源源不絕的金流,填滿了權貴們的口袋。上兆元的利潤在黑暗中悄然轉移,國家資源遭到掏空,卻無人察覺。
民眾的生活越痛苦,對記憶銀行的依賴就越深,形成一種精神性的成癮。有人每日儲存,甚至有人每隔幾小時便來一次,只為避免現實中任何一絲痛苦沾染心靈。他們將回憶當作一種消費品,一種即時療癒的商品,逐步放棄了真實生活中面對困難、成長與改變的能力。
而在表面安定的社會之下,國家的治理卻已成為一場徹頭徹尾的鬧劇。政府機構僅做表面功夫,國安政策與公共行政形同虛設,每一位投入政治的官員心底盤算的,都不是國家發展或民生福祉,而是如何更有效率地從記憶銀行這座金礦中攫取利益。媒體,這個本應監督政府、揭露真相的第四權,也早已被金權買通。他們以絢爛的廣告、溫情的新聞報導、明星代言的形象影片不斷美化記憶銀行的形象,將社會真正的病灶與腐敗徹底掩蓋。
真相,被無數甜美的謊言層層包裹,永遠無法浮上海面。
(下篇)
他當初一心想學醫救人,心中抱持著如同國父孫中山先生那般的理想信念。他認為,唯有醫療與教育,才能從根本上提升國民素質,改變國家命運。早在年少時,他便預見了台灣社會將因政治與經濟失衡、文化空洞與國際壓力而走向沉淪。他的學識,使他具備更敏銳的觀察力與社會反思能力,他痛心地看見,台灣正一步步地墮落,而絕大多數人卻渾然不覺,甚至甘之如飴。
政府推行的各種政策表面上光鮮亮麗,實則內裡腐敗不堪。台灣國民被困在一個無形而深不見底的牢籠之中,生活在表面的自由與繁榮下,心靈卻日益枯萎、麻木。他認為,真正的救贖不在於經濟成長或科技發展,而在於讓國民能夠重新培養獨立思考的能力,從精神層面覺醒,尋回失落的人格尊嚴與集體意識。
因此,他選擇成為一名心理學醫師,而非一般醫師。用傾聽、引導與對話的方式,期盼能在無聲之中,種下一點點覺醒的種子。只是,當他懷抱著滿腔熱情回到台灣,才驚覺現實比他想像的更加殘酷。國民早已在長期的壓抑與操控下變得瘋狂,或者說,已經習慣於無力與虛假,失去了真正去關心社會、挑戰權威的勇氣與意志。
即使真相赤裸裸地擺在眼前,也無人敢於直視;即使有人心知肚明,也只能無奈地低頭自保。除非發動一場徹底的革命,將這一座盤根錯節、權貴財團與政客勾結而成的黑色機器連根拔起,否則台灣的未來只會在虛假的繁華中走向滅亡。然而,革命談何容易?政府早已緊緊掌控了所有權力杠杆,從經濟、教育到媒體,無一不是他們手中的工具。
傳媒,這個曾經肩負著揭露真相與監督權力的公共力量,如今也成了利益薰心的附庸。電視新聞裡全是歌功頌德、煽情報導,報章雜誌充斥著粉飾太平的謊言,社群網路則被水軍與假消息佔領。普通百姓在這片信息迷霧中逐漸喪失判斷力,只能隨波逐流,誤以為記憶銀行真的是救贖之光。
然而,現實遠比宣傳更加殘酷。那些癡迷於儲存記憶的人們,逐漸失去了與現實連結的能力。有人沉迷於反覆播放過去的美好片段,不願再面對當下;有人瘋狂封存一切負面情緒,最終心靈空洞,淪為只剩肉體存在的空殼。最悲慘的是,當儲存過多的記憶而導致自身記憶結構崩壞時,他們便會被冷漠地送往精神病療養院或安養中心,在被遺忘與麻木中,慢慢耗盡餘生。
銀行不會告知使用者這些潛藏的危險,政府也不會出面承認這場集體精神浩劫。子愷站在這樣的社會邊緣,看著一個個靈魂在悄然死去,卻無能為力,只能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咀嚼著那越來越沉重的痛苦與絕望。

圖片來源:微軟Designe
每當他送走最後一位預約的客人之後,診所裡便恢復了空蕩蕩的寂靜。子愷會獨自一人走回診療室,緩緩地坐到那張病患們習慣躺臥的諮詢沙發上,然後慢慢地躺下,雙眼望著天花板,任思緒無止境地蔓延。他彷彿成了自己最無力也最孤單的病人。
有時,他會低聲喃喃自語,聲音輕得仿佛怕打擾了這座城市中早已沉睡的人們。那些話語無章無序,時而是對自己無能為力的嘲諷,時而是對社會變遷的哀嘆,更多時候,則是無聲的質問與自責。
他感慨自己的知識與努力,在這樣一個病態社會中竟如此微不足道。他痛心於現今環境的墮落與冷漠,更對自己耗盡心血所學來的專業成為一種無用的裝飾而感到悲哀。每一次諮詢,每一場談話,仿佛都只是在為病患塗上一層薄薄的止痛膏,治標卻永遠無法治本。
各種負面情緒與無力感如同潮水般將他包圍。那年少時懷抱著的救國理想,如今看來不過是一場幼稚的幻夢;而那自許要復興民族精神、重建文化自信的大業,在政府這座龐大且腐敗的獨裁機器面前,在這片逐漸封閉、自私、對未來失去信仰的島國民眾心態下,顯得如此蒼白而可笑。
他思念著那個曾經的台灣——那個在蔣經國總統時代,人民奮鬥不懈、彼此無私扶持、滿懷信念與汗水鋪築未來的台灣。當時的人們沒有依賴科技麻痺心靈,沒有靠虛假的美好來逃避現實;他們用雙手與誠實,撐起了這座小小卻閃耀的寶島,也撐起了屬於台灣人的尊嚴。
那些日子,那些可以被歌頌的勞苦故事,如今只剩下存在於老照片與記憶深處的殘影,隨著每一次記憶儲存,每一次刻意遺忘,逐漸模糊、漸漸消逝。
在這座城市裡,在這個時代裡,連過去的奮鬥與榮光,也終將被記憶銀行這台巨大的機器輕易地封存,最後,連懷念的人也會忘記自己曾經懷念過什麼。
子愷離開診所,夜色已經籠罩了城市,街道上閃爍著冷白與溫黃交錯的燈光。他拉緊了外套的領口,默默走向隔壁棟大樓的記憶銀行。雨仍未停,細細密密地飄落在城市鋼筋水泥的表面,帶來一股濕冷的孤寂感。
踏進記憶銀行的那一刻,溫度驟然升高,空氣中瀰漫著一種特有的消毒水與香氛交融的味道。櫃檯區燈光明亮、環境無比潔淨,仿佛是一個與外界現實隔離的純白世界。即使已經是深夜,仍有三三兩兩的人群穿梭其中,每個人臉上都帶著某種疲憊又安然的表情,如同行屍走肉一般。
一名身穿制服的年輕櫃檯小姐以標準化的笑容迎上前來:「先生您好,請問要辦理什麼業務?」聲音柔和卻無情,像是精準設計過的機械程序。
子愷微微一笑,將晶片卡遞出:「小姐妳好,我要把今日早晨七點到現在的記憶儲存起來。」
櫃檯小姐熟練地接過卡片,插入終端機,指向櫃檯前方的液晶觸控螢幕,依然是那副不帶溫度的微笑:「好的,請輸入您的密碼。」
子愷抬起手指,幾乎是下意識地在螢幕上敲下那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數字。指尖觸碰到冰冷的螢幕時,他心底閃過一絲荒謬的念頭:這些年來,他將多少真實的情感與記憶,就這樣親手交付給了這座冰冷無情的機器?
液晶螢幕兩側的隱藏式揚聲器同步發出中性的電子聲音:「密碼正確!請您到第七號房間,準備記憶儲存。提醒您,您目前帳戶的用量已達一千兩百五十二小時又十分鐘,剩餘一千七百四十七小時又五十分鐘的額度。若需要加值服務,請至服務櫃台辦理。祝您使用愉快。謝謝您的惠顧。」
熟悉的指示、冷漠的聲音,一切照舊,彷彿他每一天的悲歡都只是流水線上的一個標準程序。他默默走向第七號房間,門牌旁的紅色燈號亮起「IN USE」。
房間裡依舊擺著那台巨大的記憶儲存機,銀白色的機器體面光滑,冰冷的質感仿佛嘲弄著人類內心的溫柔與脆弱。子愷自動躺上儲存台,頭部輕輕陷入設計好的凹槽。
機器啟動,低沉的嗡鳴聲在密閉空間裡迴盪。他閉上雙眼,任由掃描波緩慢掠過海馬體,將今日所有的疲憊、無奈、些許虛假的溫情與無可救藥的絕望,一併收納到那小小的晶片之中。
約莫十分鐘後,儲存作業完成。他起身,走出房間時,一名四十多歲、穿著正式制服的女性銀行人員已經等候在出口,微笑著雙手奉上晶片卡:「林先生,這是您的晶片卡,謝謝您再次光臨本銀行。依照您目前累積的使用時數,再儲存一百四十八小時,即可兌換本行加贈五百分鐘記憶容量。歡迎您繼續使用本行服務。」
子愷伸手接過卡片,輕輕點頭:「謝謝你們。」
他的聲音裡聽不出任何情緒,甚至連自己也分不清,這句話究竟是出於禮貌,還是一種近乎自我催眠的機械反應。他收好晶片卡,轉身走入夜色中,雨水再次潑濕了他的外套與髮梢,但這一次,他已經感覺不到冷了。
「謝謝你們。」子愷微笑著道別,手指輕輕撥弄著濕潤的額髮,試圖把額前的亂髮整理整齊。他的聲音裡帶著一種習以為常的溫柔與疏離,彷彿在對一場早已演練無數次的劇情做出機械式的收尾。
推開銀行厚重的玻璃門,一股濕冷的空氣迎面撲來。外頭的天空像是破了一個巨大的洞,傾盆大雨毫不留情地傾瀉而下,每一滴雨水打在身上,都像是冰冷而尖銳的針,刺進皮膚裡。但子愷卻感覺不到痛,他的身體像是被一層無形的薄膜包裹著,隔絕了所有感官與情緒,只剩下一種奇異的空洞與輕飄飄的眷戀感。
他緩步走向斑馬線前的紅燈區,腳下的水窪濺起一圈圈碎小的波紋。就在那一瞬間,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一道熟悉而模糊的身影——那位每天早晨在電視機裡播報氣象的女子。
長相清秀的瓜子臉蛋,細緻的五官,在白色襯衫與粉紅色窄裙的襯托下,顯得溫婉而又帶著一絲成熟的韻味。她站在他身旁,長髮微微濕潤地貼在臉頰兩側,雙手輕輕攏住肩膀,微微顫抖著,像是怕冷卻又故作堅強。她用那帶著嗲氣的柔軟聲音說著些什麼,似乎在提醒他:「別忘了帶傘,下雨天容易感冒哦。」
明知道那只是記憶深處被儲存過、篩選過、重新包裝過的幻影,卻又如此真實,真實到他幾乎忍不住伸手想觸摸她的輪廓。雨滴打在他的掌心,冰冷刺骨,他卻感覺到一絲溫暖的錯覺,就像是在這座日漸麻木的城市裡,僅存的一點點柔軟與人性。
子愷低頭輕笑了一下,站在斑馬線前,等待著紅燈的消逝。時間彷彿凝滯,整個世界只剩下雨聲與心跳。他知道,只要紅燈一轉綠,他就又得繼續往前走,繼續在這個空洞而虛假的世界裡活下去。但在這短短的停頓之間,他允許自己暫時沉溺在這場虛構而美好的邂逅之中,哪怕只是一個轉瞬即逝的幻覺。

圖片來源:Designe
●備註:本文為早期發表的舊作,重新增補編輯+AI輔助擴寫而後上架發表。
●備註:舊作原為2015年「第九屆南華文學小說獎」投稿作品。
●備註:舊作在2016年6月6日曾發表於「喜菡文學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