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槭在柔軟的床上睡得很安穩,反倒是茵遲遲無法入眠,直到深夜才勉強睡去。
茵走了出去,外頭沒有人,但燈仍開著。茵的耳朵微微抽動,聽到樓下傳來了談話的聲音,於是悄悄走到樓梯口,微微向下探頭。
「昨天不是才發作一次?最近痛的次數怎麼變多了?有按時吃藥嗎?」很明顯是柴姨的聲音。
「有啦,我當然有吃……」柴叔的背影佇立在貨架旁。
「總之你一定要按時吃藥,不要想些有的沒的。唉,我去叫孩子們起床。」柴姨說著,向樓梯口走來。
茵迅速回到房間裡,安靜的關上門,爬回床上。剛闔上眼睛,就聽見輕輕的敲門聲,柴姨在外頭說道:「孩子們!起床囉!」
槭伸了個懶腰,緩緩睜開眼睛,愣了一會兒,忽然坐了起來,有些緊張的左顧右盼。
「我們在柴叔和柴姨家裡。你沒有被誘拐。」茵淡淡的說。
槭呆了一會兒,戒慎的眼神才徐徐自瞳中淡去。「還真是……不習慣。」他一面說著,一面輕輕躍下床,打開房門。
茵跟在槭足後走了出去,只見柴姨正要匆匆下樓。柴姨注意到他們倆後,堆出一臉笑容,道:「今天行程很多,你們早一點刷牙洗臉,弄完趕快下來。牙刷和毛巾在浴室外面的櫃子裡都有,挑一個自己喜歡的吧,用完放在裡頭的架子上就好。」
兩人點了點頭,打開櫃子,各自取了一條毛巾和牙刷,便進浴室洗漱了。
「這個要這樣用。」茵擠了一點淡藍色的牙膏至牙刷的刷毛上,放在齒上來回刷洗。
「你怎麼都會用?明明你也是第一次碰這種東西。」槭照著她的動作做了,卻模仿的有些拙劣。
茵挑起眉毛,聳了聳肩,道:「我都是靠直覺,所以可能是天賦吧。」
「是喔。」槭滿口泡泡的說道。
兩人梳理完畢,走下樓梯,柴叔和柴姨已經在等著了。鐵捲門仍是拉下的狀態,說明了今天沒有要開店。「昨天睡得還舒服嗎?」柴叔問道。槭簡單答了「是」。
四人走進車庫,各自上了車。柴叔駕駛,柴姨坐副駕駛座,槭與茵坐後座。柴叔打開收音機,開出車庫,往市區的方向前進。
「我們等一下會先去帶你們辦基本證件,辦完之後帶你們去挑衣服。」柴叔道。「不必擔心錢的問題,我們替你們出。」
車往昨天來的方向去。槭一度害怕會開向貧民窟,不過,在某個路口時,柴叔就右轉了,槭的擔心也就當然沒有成真。
他們慢慢開進這座城市最繁華的地帶,貧民窟往市場的方向再向前些之處。槭只有來過一次,也就是小時候被綁架的那次,當時他走回「家」時有經過。不過那時還只是普通的商店街,現在的繁華程度已遠遠超越當年,到了令人瞠目的地步。高樓林立且不談,街上人群來往絡繹不絕,招牌閃爍著七彩燈光,喧鬧聲不絕於耳。
槭不禁有些暈眩。這樓房、這人潮,無一不令他頭疼發脹。茵倒是看得很習慣,儘管她從未看過此等景象。
柴叔在路邊停好車,道:「等一下我們會先去登記收養,再辦戶口,最後幫你們辦身分證。過程有些冗長,你們稍微忍一下。」
接著在戶政大樓裡的兩個小時,確實像柴叔所說的一般,枯燥繁瑣。不是被拖去拍大頭照,就是被問東問西。那些問題詳實到槭簡直有些厭惡——當那位蜥蜴小姐問到槭與茵的出生地、父母感情狀況時,槭直接懶懶的搖了搖頭,用一句「我們是孤兒,我什麼都不知道」填塞她。柴叔和柴姨先前雖不瞭解他們的背景,此刻聽了也沒有過問。
熬了半天,好不容易處理完了所有手續,柴叔和柴姨見槭和茵兩人已然呈現頹靡狀態——尾巴和耳朵雙雙垂下——趕緊帶他們去吃了午餐,兩人的精神狀況才好一些。
「還會呆很久嗎?」槭見茵欲言又止,遂代替她問道。
「接下來就看你們了。如果累了,那衣服挑足夠換洗的量就好,我們早點回去。」柴姨道。
他們去的服飾店位在一間百貨的三樓,裝潢簡約而乾淨,槭翻了翻衣服上的標籤——貴,但以柴叔和柴姨的財力而言屬於剛剛好可以負擔的範圍。
「歡迎光臨,請問需要什麼呢?」一位穿著制服的母羊走了出來,大概是這裡的店員。
「請問有沒有適合他們兩個的衣服?全套的。」柴姨把手放在他們倆的肩膀上,問道。
「男生的話在這邊,女生的話在那裡。門口有一區特價中,男女都有,也可以參考看看喔。」羊店員親切的說。她看向槭與茵,忽然有些僵住。不過她吃驚的表情僅一閃而過,很快的又復歸自然。
這些變化都被槭盡收眼裡,不過柴叔夫婦好像沒有發現。
槭瞥向茵,發現她也看向了他,顯示她也猜到了這名店員的身分。
她叫錦織,是以前妓院中的頭牌花魁,賣藝不賣身,在槭大約十歲的時候,她就被一個富商贖出去當妾了。槭還記得,當時還有被老鴇拖去列隊歡送,一路陪著她走出妓院的範圍。
但是她怎麼一個人在這?
「兩位可以在那邊的座位區稍坐一下,我替他們兩個挑選衣服。」錦織主動說道,柴叔和柴姨不疑有他,欣然答應了。錦織帶著他們走到一個掛滿衣服的架子後,隨即壓低音量說道:「你們兩個小鬼怎麼在這?那對老頭和大媽是怎麼回事?」
槭正想說「干你屁事」時,茵搶先說道:「我們被收養了。」
「這樣啊……原來你們居然苟活著等到了這一天。」錦織裝模作樣的從高處拿下一套衣褲。
「反倒是你,怎麼會在這裡工作?」槭反問道。
「我……小孩子管這麼多做什麼?趕快把衣服挑一挑滾回家吧。」錦織不耐煩的說道,把手上的衣服塞進槭懷裡。
「是離婚了吧?」槭突然說道。錦織僵了一下,乾笑著道:「你怎麼知道?」
槭自顧自的拿起那套衣服在自己身上比劃了一下,道:「看你的反應,應該被我猜中了。啊,對了,這套適合我嗎?花魁小姐。」
「不要那樣叫我。」錦織冷冷說道。「你不如直接叫我錦織算了。」
「好的,錦織花魁小姐。」槭故意道。
錦織神情微慍,正待說些什麼,柴姨忽然走了過來,笑道:「挑得還順利嗎?看你們好像討論得很熱烈。」
「啊……是的,您看看這套如何?現在流行這種窄版上衣,外面會搭一件薄外套讓穿搭更有層次,尤其適合像他這種身材……您看如何?」錦織以專業的諂媚口氣說道。
「唉呦,我不知道啦,我們一把年紀了,對這種年輕人的東西一竅不通……小姐啊,都聽你的,如果好看我們就買,就這樣而已。」柴姨咯咯笑道。「那你們繼續挑喔,我和柴叔就坐在那裡。」柴姨對著槭與茵說道。
他們三個看著柴姨走回座位區,對著他們笑了笑。
「我們去那裡。」錦織努了努嘴,三人走到門口的特價區。
「……我們剛剛說到哪了?」錦織轉過身來,微微翻了個白眼。
「講到錦織花魁小姐。」
「喔對,講到我為什麼離婚。」錦織道。「……不對,我幹嘛和你說?真是的,別想套我的話。」
「錦織小姐。」槭突然認真說道。「當時你離開那裡……是什麼感覺?」
錦織愣了片刻。「問這個幹什麼?」
「沒什麼,只是想聽聽你的想法。」槭說道,表情不像是開玩笑。
「想法倒也沒有。」錦織道,輕嘆了口氣。「釋懷吧。當時的感覺,應該比較像是釋懷。感覺不用再背負這個世界的黑暗,自由的做自己想做的事。」
她再次嘆了口氣。「只不過……」
「只不過?」茵的眼睛微微睜大。
錦織看著茵三秒後,搖搖頭道:「沒什麼。還有什麼想問的嗎?」
「那,你被那個人接走後,有家的感覺嗎?」槭又問。
「怎麼淨是問些深奧的問題。」錦織尷尬的說道,拿起一件上衣,又放回架子上。
「就試著回答看看嘛。」槭說道。
「嘖。家的感覺……」錦織喃喃念著,手中的動作停了下來,似乎在思考什麼。「家的定義是什麼?」
「這怎麼會問我們呢。如果我們知道,還會問你?」槭沒有理會她的反問。
錦織沉默了半晌,道:「我想……沒有。所以我才會和他離婚。」錦織銳利的眼神看向他們。「你們八成是被領養後對『家』的定義看到迷惘,才會這樣問我吧?告訴你們,家不是一個地方,家是人。有人才會有家。人在哪,家就在哪,就這樣。」
槭與茵對視了一眼,心中皆掀起不小的思潮。錦織迅速施展她的專業,分別為他們挑了幾套衣服,走到櫃檯。
「標籤只要未剪掉都可以退貨。這幾件不能燙,衣服的纖維會壞掉。」錦織向前來付費的柴姨道。「這樣一共是——」
「刷卡。」柴姨沒有讓她說完,拿出了一張信用卡。
「好的。」錦織道。她一面操作著收銀機,一面瞄向槭和茵。
槭從她的眼裡看到和當初龍對他提出忠告時一樣的複雜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