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不意外,他又沒發揮任何作用。
他只能夾著下垂的尾巴,像條喪家之犬,低垂腦袋,退回陽傘下。塑膠毯已經鋪好了,但沒看到半個人影──因為所有人都跑去玩水了白癡──現在好啦,只剩自己孤零零一人,面對一片沙灘,看人家玩得不亦樂乎。
他到底為什麼要跟來?──應該坐在書桌前靜下心來認真讀書才對;進度已經嚴重落後了,今天勢必要補回前日沒讀完的段落,否則又要拖過一天。
周而復始:追逐前一天的進度。
現實狀況令天明欲振乏力。
他老毛病又犯了:他遁入幻想,用以逃避寫論文的壓力;幻想著,如果剛剛的事件是虛構故事的話,在他筆下,肯定會用誇張、卡通式的筆法呈現。
他心想,像允文這種爛個性的人,當反派應該不錯?──不行不行,天明又想到,他沒有能力對抗像允文這種狠角色……實在無法想像自己是主角的樣子。
他如果可以動拳頭,那再好不過了;而不是杵在這邊,轉動腦袋瓜、幻想不可能發生的情節;他能「忙」的,大概只剩忙著作別人的夢。
或許他真該認認真真提起筆來寫點東西,而不是讓這些點子停留在「構想」階段,騙自己說「哦,我有在寫東西唷──」沒有,你沒有──紙面全是空白的,你才沒有寫東西……
你只是沒工作──也沒有心找工作──的廢物──你這五體不勤勞、不事生產的爛東西、廢物青年。
算了吧。
什麼都出不來。
常常是:瞪著新建Word檔的空白頁好幾個小時,一個字符都擠不出來。
以為自己很有創意,在白頁上丟出幾個字,結果拼不出完整段落;放置在那幾個小時,回來讀發現狗屁不通──右上角“X”一按,「是否儲存到文件1?」──「否」──「喀嚓──」什麼都寫不出來。
為什麼寫不出來?
太露骨了──太有爭議了──時代錯置──藉口,全是藉口──寫太爛、沒天分、不斷給自己找理由,卻連一段完整敘事都沒能完成。
就這樣……到最後落得這副悲慘模樣。
「嗨。」
突然被叫住讓天明大吃一驚,害他往後傾倒。
他起身──噢,小雯。
「你在幹嘛?」
「呃?沒啦──就,東看西看,看看妳──看看他、她、還有他們,這樣。」
不知道是不是天氣悶熱的關係,讓他臉有點發燙、紅潤。
「噢,好哦。」曉雯不經意用食指捲動髮尾,原地踱步。
「坐旁邊,嗯?」她稍微彎下腰。
「はい!是非、どうぞ──晡嘞晡嘞(供殺小?)」
他嘗試在凹凸不平的塑膠墊上挪動自己的大屁股,但跌了個差點翻跟斗,跌回剛剛那個凹陷處。
「不用!」曉雯及時拉住他的臂膀。
「不用麻煩。」
她不慌不忙坐下,但幾乎是整個側身貼在他身上。
小雯的體熱傳到天明的手臂上,讓後者心跳加速、呼吸急促。
「啊……身體好些了嗎?」
「都還不錯啊,」「那就好。」「海風吹一吹──」「真是好消息!」「有比較舒服。」
曉雯緩緩點頭,嘴巴半開:
「嗯。」
看著小雯心不在焉地撥弄髮尾──不知怎麼──阿明感覺心臟快炸開。
「那就好……」
他不確定的是:花太多時間在書本上,長期缺乏和真人相處,被人這樣盯著看,著實讓他很緊張。
抑或,只是因為她坐得很近……他感覺腦袋快融化了──烈日所致?──
或是……?
他顧自懊惱起來,在內心責備自己:怎麼這麼沒用?
應該表現得更自然些──現在欲言又止的樣子,不是更可疑嗎?──腦袋一片空白。
明明是熟人,應該像以往那樣正常聊天就好;可話語一到喉頭,心裡又油生一堆顧忌,滾回腹中。
到最後,什麼都不敢說;只敢眼巴巴看著對方的臉,慢慢扭曲成困擾的表情。
「你是不是想說什麼?」曉雯突然開口,「看你……是不是有話想講?」
「呃──不……」
「嗯……」她停頓一拍,嘆了口氣,緩慢點兩下頭:
「嗯。」
小雯嘗試搭話稍微緩解緊張;他終究只是需要一個起音,似乎就能簡單即興一段。
「我只是覺得那邊很好笑,」他注意到一群孩子在玩沙,剛好找到藉口,能借題發揮一番,
「那邊──」
是一群應該是高中生年紀的孩子,有男有女;男生們把女生埋進沙子裡,埋成人形,在她們胯下推起稍微隆起的小丘,互相比較誰那邊突出。
「噗哧──好好笑哦──」小雯笑得都噴出口水了,但害羞得馬上用手摀住,不讓迷人的唇被看到。「不要笑我啦!」
天明也笑了;彷彿剛剛令人尷尬的沉默都不存在。
「嘿……允文怪怪的──有任何idea嗎?」
聽到他的名字,曉雯眼角顫了一下,皺起眉頭。
她嘆了口氣,想了一下才說:「不想聽到他。」
好管閒事的天明更加好奇。
這很奇怪──啊不就某人一直講電話、一直講電話講個不停嗎?──啊這件事,他本人也交代清楚了才是──啊怎麼……
天明繼續追問:
「所以……妳跟他……有……什麼……不愉快嗎?」
曉雯翻白眼,帶有情緒說:
「不想說!」
天明眨了眨眼睛,平舉雙掌。
「妳有權決定要講什麼、不講什麼──」
他靈機一動:
「就剛剛彭允文在問──找我問妳:問妳說『妳好像不開心。惹妳不開心嗎?是他做錯了什麼嗎?』可能是覺得我們比較可以講,所以找我問妳吧──我就覺得……覺得:出來玩嘛……不要有芥蒂;有芥蒂,就不好玩了……想說:可能還是得找妳把問題找出來(大概跟我找論文的問題一樣複雜)──所以……」
聽完解釋,換曉雯露出內疚的表情,下意識用手指捲髮尾。
「沒有在氣你啦──」「不要緊──」
又陷入一陣沉默。
「真的沒有生氣哦──」「沒事──」
「嗯……」
又一陣沉默。
「當然啦──」他深吸氣,「不喜歡還是可以不講。我一定尊重。」尷尬挑眉,嘴角硬擠成難看的笑容。
「也不是啦!」她慌張地左顧右盼,似確認事件的關鍵人物不在場,才緩緩說:
「只跟你說喔。」
「好。」
「噓──不要跟他們說喔。」
她再次謹慎確認,確認其他三個不在旁邊,便湊到天明耳旁,用雙掌包裹他的耳廓,用送氣音低語:
「就剛剛彭允文很多餘過來嚇跑兩個搭訕的陌生人,讓我覺得很不舒服。」她吞了吞,又一次確認,才接著說,「像他的女人一樣,」邊說,她用指尖掐住天明襯衫領口的一側,「弄得人家……很不──」
「舒服。」最後兩字的氣音送進天明的耳腔。
說完,她立即把臉移開,並硬擠出不明顯的笑容。
「咦你耳朵很紅耶?」
「沒有啦!」
天明慌忙摀住耳朵。
「曬傷。」
(下一小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