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1 獨白
再一週就要去青島了,下班徐熹暖從東湖捷運站出來,今天她想用走得回家,粗估大概要走50分鐘,當做運動,她想陪陪自己。
戴上耳機,點開每週新發現,這是她的習慣,大數據還是很驚人的,時常會把一些她壓根沒聽過的歌推薦給她,卻也正好符合她的音樂品味。
耳機裡傳出了清澈透明的女聲,帶點距離感,壓抑的情緒跟內斂的哀傷,有種冰冷卻純粹的氛圍。不刻意煽情,克制而揪心。
♪ 我穿過無聲的黑夜,
看不見你的世界,
原來愛不是佔有,
是學會放開的體面。♪
她點開手機的播歌app,原來是白安唱得《白色》。
她把歌加進了自己的歌單,那個只收錄某些時刻專屬的清單。
這首歌讓她有一種被聽懂的感覺了,不加不行。
這首歌讓她想起了那段婚姻,像一道舊傷,平時沒感覺,一不小心卻還是會隱隱作痛,她知道這是兩個成熟的大人做得決定,但她還是會不小心質疑自己,甚至批判定義自己失敗。
她記得他不愛說話,總是用沉默來逃避衝突。
而她那時太用力,太想抓住什麼,結果反而推開了對方。
愛得那麼用力,卻誰都沒接住彼此。
「原來愛不是佔有,是學會放開的體面。」
她輕聲唸了一遍,像是對那段關係的總結,也像對自己的寬恕。
風略微轉涼,耳機裡的女聲繼續吟唱,像她在徐熹暖的心裡低語,陪著她在一個平凡的夜裡獨自惆悵。
不知怎的,黎瀚平的臉浮了上來。
那雙總帶著點淘氣的眼睛,炙熱的看著自己,她喜歡他白皙的皮膚,修長的手指觸碰自己的時候訴說著溫柔,喜歡他對熱愛的事物總是全力以赴。
他像一場驟雨,出現在在她的人生裡,猝不及防的澆了一個透徹。有些人就算只是路過,就足以讓你記得他匆匆的背影。
她走進公寓大門,卸下耳機,空氣瞬間靜了下來。
手機螢幕亮起,是黎瀚平的訊息——
「妳今天好像走得特別久,是不是又在跟自己約會?」
她輕輕笑了一下,指尖停在螢幕上,沒有馬上回。
他學不會拐彎,但她喜歡他的直接。
「能好好和自己相處,是彌足珍貴的事情,所以那樣的時間,我永遠不嫌多。」
她平鋪直述的將自己心中的感受發給他,有的時候她不太確定,喜歡跟愛之間的區別,那些網路上的雞湯文、兩性專家都很樂於給答案,可她還是會帶一點迷茫。
有人說:「喜歡是計較對方可以給自己什麼,愛是思考自己能給予對方什麼。」
在她心中,只要她足夠喜歡一個人,她很願意當手心向下的人,但那不等於愛,那只是她人格特質的一部分。
也有人說:「喜歡就是吃喝玩樂做愛,愛是柴米油鹽醬醋茶。」
那是年歲的差距,那是生命的經歷,那是時間的堆砌,但那未必可以將喜歡與愛的界線畫得清晰。
可能更像是…
喜歡是乍見之歡,愛是久處不厭;喜歡經過了新鮮感的洗禮以後可能什麼也不剩,愛經過了新鮮感以後會是更深層的情感。
她喜歡黎瀚平是無庸置疑的,但她不確定那是不是愛。到了這個年紀,選擇伴侶,愛是必要條件嗎?可不可以只是喜歡就好?
因為,她需要的,那個讓她感到被喜歡、被照顧、被理解的人——也許,喜歡她的人就能給;而愛她的人,不一定給得出來。同理,被她喜歡的人也許滿足於她給予的一切,而她愛的人,她也許並沒有辦法給到他想要的一切。
愛是讓他自由,還是,愛是佔有呢?而愛與不愛當真是關係裡的要素嗎?一段關係,如果沒有愛,可以持續多久呢?
她不斷自問自答,只因為她希望黎瀚平能去追逐自己真正想要的,而不是為她停下腳步——這,到底是愛?還是不是?
黎瀚平傳來訊息,語氣一如既往地溫柔又霸氣。有時候甚至帶點囉嗦,在戀人之間,這樣的叮嚀是甜蜜的;但對徐熹暖來說,此刻卻說不清是哪裡卡住了。
她低頭看著訊息,腦中浮現念頭:
我不是那種需要被惦記有沒有吃飯的女孩。
我需要的,是感受被理解、情緒被看見。
而我,不是任何人的——我屬於我自己。
這句話她沒說出口,但那一刻,她知道自己離那個答案,又更靠近了一點。
她癱坐在沙發上,忽然覺得——自己本質上,或許真的比較適合單身。不是不想談戀愛,只是……連自己有時都覺得自己難相處,甚至有些自我。
訊息又來了。
「我看了一件長版羽絨外套,你喜歡黑的還是白的?我買給你。再一週就要去青島了,到時候那邊應該都要零下了。」
她盯著那行字看了很久,不知道該怎麼回,什麼樣的回覆才算剛剛好。不能太冷淡,也不想太溫熱。
這是她的壞毛病。
想問的,總是問不出口;
想說的,總覺得說不對會傷人。
怕傷害對方的感受,又怕對方太在意她的情緒。
說她是不配得感太重的人嗎?其實也不是。
她只是很怕,別人把她放得太重。
因為她知道,那樣的重量會變成一種壓力,而她承擔不起;也因為她的不安全感,從來都不是來自「不被愛」,而是怕——如果哪天這份感情變成傷口,那會痛得太久。
回避型的戀人,是她的劣勢,也是她的優勢。
這個世界很現實,不分性別——男人女人都一樣,
越是讓人感到患得患失,越容易讓人著迷,趨之若鶩。
可她不一樣。她喜歡安穩。
她要的不是曖昧不明的情緒拉扯,而是一種從內核長出來的安全感。
那不是靠報備行蹤,或與異性的分寸就能給的。
她要自己成為那種——就算哪天真的被遺棄,也能即刻瀟灑轉身、不動聲色地活下去的人。
畢竟,她從八歲開始,就在等一個不會再回來的人。
她等了七年,在十五歲那年,才被告知——媽媽不會回來了。
從那之後,她的每一段關係,像是在被粉紅泡泡包圍的煉獄裡,一次又一次地修煉。
學著去愛,也學著怎麼在愛裡活下來。
她學著愛得堅定也堅強,
愛得不期不待,不輕不重,
愛得獨立,並自恃。
離婚,是她人生的分水嶺。
在那之後,她的自信才真正長出來。
她第一次如此篤定地相信——
自己真的可以好好去愛一個人,
而那個人,是她自己。
她沒立刻回覆他關於羽絨外套的訊息,但大概十幾分鐘後,黎瀚平還是打來了。
「不缺外套?」
他的語氣輕鬆,還能跟她開玩笑,但聽得出來,他敏銳的感覺到她今天不一樣。
她把手機貼近耳朵,沒開擴音,也沒開視訊。
「沒…只是剛剛在想事情。」
「想什麼?想我要說啊。」
他笑了一聲,那種不容逃避的語氣,有些時候會讓她覺得甜,有些時候卻也有點沉重。
「我在想青島的事。」她語氣平緩,試著想把注意力拉回現在。
「青島啊……我已經查好幾間想跟妳一起去的餐廳。」他語氣帶點得意,「還訂了一間能泡湯的飯店,我都幫妳安排好了。」
「……謝謝你。」她說完後停頓了一下,想著要接什麼話題。
他沒給她太多空間:「熹熹,有時候我真的覺得妳對我還是有一點距離。我在這裡,不是為了看妳一個人撐著。」
她一瞬間被戳中某個情緒,但又快速將那個感覺藏好。
「我知道你在。」她的聲音輕得像風。
「那我可不可以靠近一點?」
他語氣低柔,像是問,也像是一種請求。
她沉默了好一會。
「你靠的夠近了,但你……是不是……為了我失去了你自己?」
她終於說出口,一半誠實,一半溫柔,卻還是沒將日本的事問出口。
電話那頭靜了下來,黎瀚平沒有立刻回答。他一向反應很快,這一次卻沉默了幾秒。
「我還是我啊⋯⋯是不是我逼的太緊了?那我再慢一點,好不好?」
他說話的時候,語氣變得很輕,像是不想驚動她。
她沒有同意,也沒有拒絕。
只是把臉埋進沙發上的大象玩偶裡,悄悄地,把那句「謝謝你」藏進了心裡。
很久以前,有人說,同情不是愛情;而現在,徐熹暖想問,那感激之情和激情,是不是愛情?
***
出發去青島前一天,徐熹暖先回自己的租屋處打包行李,黎瀚平就在附近等著要把她載去他家,明天一早一起出發。
這一個月,她在日常的工作和運動中渡過,假日一樣隔週在黎瀚平家裡享受兩人世界窒息又甜膩,她心裡卻像總是被烏雲罩頂的台北,鮮少晴天。
她不確定是什麼讓自己心頭沉甸甸的。
也許是那個始終沒問出口的問題,也許是那些藏在心裡的疑慮,她知道,一段健康的關係應該可以溝通無礙,可以坦誠表達心意,也能聆聽對方的想法。但知行合一這件事,在她的世界裡,大概只有工作做得到。
「為什麼問不出口?」她把保養品分成隨身包,一邊默默思付。
「是怕他的未來沒有我,還是怕他為了我更改了自己的未來?」她的手沒停,將那件在青島買的羽絨外套摺好,塞進真空收納袋裡,動作一樣俐落,心卻愈發紛亂。
「要帶著這種不上不下的心情一起去旅行嗎?要不要藉機今天晚上就問了,還是等回來再問?」
她有條不絮地將五日份需要的日用品和換洗衣物一袋一袋的裝好,收納的整整齊齊,是她以往總是在城市與城市之間飛行培養出來的習慣。
面對恐懼,或是逃避;不適抑或是舒適。
她那種什麼都要努力爭取的性格,讓她拿過不少紅利,也吃過不少苦。直到現在,她仍常常糾結。明明可以選擇視而不見,但要做到,真的好難。所謂放過自己也是放過別人,這樣的課題,在她生命裡一次又一次地輪迴上演。
把責任交還給別人真的不好嗎?
「就讓他想說的時候再說吧,那不是妳的功課。」她一邊把行李箱拉上拉鍊,一邊低聲自語,「不要介入他的選擇,不要插手他的課題,好不好?」
拿起手機,點開微信,黎瀚平在她的手機裡,沒有暱稱,還是黎瀚平。
「我好了,到哪去等你?」點擊發送。
「妳人下來巷口顧車,我上去幫你把行李搬下來。」
「我自己拿下去就好,不是特別重。」
訊息剛送出,電話立刻響了起來。
「欸,徐小姐,妳男朋友不是來打醬油的耶,搬行李這種事,不是該我表現嗎?」
她忍不住笑了一聲,「我只是怕你車停在巷口不方便,才三樓我可以。」
「哇,哪有什麼不方便?再不方便我人都已經在這裡了!」
語氣像撒嬌又像挑釁,他根本樂在其中。
「好啦,你上來吧,我快好了。」
掛掉電話,她盯著螢幕上的「黎瀚平」,那名字還是本名,不帶任何裝飾。兩人早就是情侶了,卻像默契地保留了某種距離——不黏不膩,但總在靠近邊緣徘徊。
她正把桌上的水杯洗好收進櫃子裡,門鈴就響了。
「效率不錯嘛。」她一邊走去開門一邊念。
門才打開,黎瀚平就像進自己家一樣走進來,手臂一勾,直接把她攬進懷裡,頭靠在她肩膀:「妳收好久,還跟我說自己是效率達人?」
他輕笑,聞了聞她頸側的香氣,低聲說:「怎麼每次一見面都想抱妳,妳的味道好好聞。」
「黎瀚平,你可以正常一點嗎?」她還是臉紅了,語氣卻沒什麼力道。
「不行,戀愛中的男人就是這麼不正常。」他一邊說一邊提起行李箱,動作俐落,「這個給我,妳只要提妳自己下樓就好。」
她嘴角止不住地翹起來,「那我很重耶,你是不是該提重的?」
他回頭,笑得張狂又甜膩,「那就每天練壯一點,專門扛妳用的。」
她跟在他身後下樓,看著黎瀚平提著行李走得又輕又穩,像是真的練過一樣。
走到轉角,他回頭對她比了個「OK」手勢,嘴角還挑著得意的笑。
她笑了,但笑意裡有點複雜。
她知道他是真的喜歡她,也總是在用他的方式愛她。那種直白、熱烈、拚命靠近她的樣子,有時讓她覺得甜得發膩,有時卻讓她感到無所適從。
她太清楚分離,也習慣了獨立,久而久之,甚至開始懷疑:這種全心全意的靠近,會不會有天也會像潮水一樣退去?
她走到他身後,心裡想著,
「他還年輕,什麼都敢說,什麼都敢給。但如果他真的要去日本呢?他還會不會這麼義無反顧地站在我這邊?」
她不敢問,也不忍破壞當下的美好。
但她知道,自己的疑問像個結,卡在心裡,越甜的時候,就綁得越緊。
走到車邊,他又幫她拉開副駕的門,眼神亮亮地看著她,「請入座。」
她笑著點頭,走進車裡。
車門闔上的瞬間,她在心裡輕輕對自己說了一句——
「想問就等回來再問吧,起碼一起好好出去玩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