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是為非商業電影圈帶來騷動的蔡明亮導演,每隔幾年就要抖出讓人難以忽視的驚人之舉。而刻正進行中的「行者十步」放映計畫,堪稱蔡明亮拋給觀眾的最新巨構。他集結了十多年來進行了十部的「行者」系列作品,有作品精選個別放映,也有馬拉松式的十部連映。長達十小時不間斷的「行者十步」,儼然是蔡明亮對觀眾下的戰帖,與其說是極端觀影體驗,毋寧更像是放映與觀影的雙重行動藝術。
之所以有「行者」的系列統稱,來自每部作品都是李康生披著醒目的大紅色僧侶袈裟,以極緩慢的速度走路。而之所以有這樣的表演與影像,和蔡明亮於2014年創作的舞台劇《玄奘》有關;李康生從《玄奘》摸索出的表演,造就了一部又一部的「行者」。
據蔡明亮自述,「行者」系列始於在台北拍攝的《無色》(2012),衍生出的相關系列作都會選在不同城市進行。同樣在2012年出品的還有《金剛經》、《夢遊》、《行者》。即使是短片形式,一年四部作品也算高產能了。會開始以這種獨特的手法拍攝「行者」系列,主要是蔡明亮對當時電影產製模式的厭倦;相應而生的,是他所謂的「純電影」。
但究竟什麼是純電影?蔡明亮並沒有說得太明白。或許是將故事、情節、台詞乃至鏡頭運動與剪輯等戲劇及形式元素減到最少最淡;至少我從這幾部系列作品看下來,大約是這樣的心得。其實早在十年多前就曾在影展看過取景於蔡明亮家鄉古晉的《行在水上》(2013),但當時沒能領略到什麼觀影趣味。但這或許很正常:蔡明亮的作品雖看似無劇情,簡約到近乎乏味,卻總不是看第一次就「懂」,遑論欣賞、領略箇中趣味。
奇妙的是,我在日前的特選場突然有了點心得。這導演出席映後座談的特選場共有三部:《行者》(2012)、《西遊》(2013)、《無無眠》(2015),且並未依出品年份放映,而是將片長最長、約45分鐘的《西遊》擺在最後。乍看之下,三部都是李康生在某個城市空間無意圖、無特定目標的極慢走,沒有解說也沒有旁白、獨白或對話。要說是遊蕩也不為過。同時,所有的鏡頭語言也毫無例外是固定鏡位的長鏡頭,幾乎沒有搖鏡、推鏡或變焦等鏡頭運動,而且越到後來鏡頭時間明顯拉長,幾顆鏡頭甚至超過五分鐘之久。
所以每部「行者」都千篇一律是行走,如此而已?最常聽到的蔡明亮作品觀感是「看不懂」,不知道在拍什麼,也就不知道在看什麼。但蔡明亮也屢屢在觀眾提問他想表達什麼時回應,要自己去感受、理解,覺得看到了什麼就是什麼。它不應該要有標準答案;有就不好玩了。
而去追問、執著於「行者」影像和行走的李康生究竟要表達什麼,可能是個陷阱題。對我來說,去執著於李康生為何只是低著頭走路、他究竟在想什麼做什麼這樣的問題,會忽略蔡明亮此系列創作的另個作用,或企圖、也或是效果:若將焦點從李康生身上移開,會注意到這一幕幕長到天荒地老、乍看不知所云的畫面,實則也是個街巷路口的現場實錄。這些影像以接近直接電影(Direct Cinema)的方式,捕捉到每個現場的街景與路人反應,舉凡招牌、台階、巷弄,擦身而過的上班族、駐足好奇的路人、手機拍照的居民,乃至聲響噪音,無不收攏。這是我此次看「行者」作品的最大收穫,我發現我不是在看李康生,而是在看每個畫面裏的所有其他人事物,而李康生只不過恰巧路過,成為整個場景的一部分。
除此之外,回想這三部的構成,也會發現各有微妙的變化,讓「行者」又不僅是李康生穿袈裟在各場所空間走路這樣簡單的安排。如果說在香港拍攝的《行者》以幾個近景或特寫鏡頭側寫了夜市生態與夜間香港的街頭景致,那麼著眼於夜東京的《無無眠》,除了鏡頭進到浴場、旅館,在那之前、中場切換的一顆鏡頭,將攝影機架在地鐵車廂,不但讓鏡頭隨地鐵「動」了起來,也隨而創造了頗具奇幻效果的錯覺。至於應邀至馬賽拍攝的《西遊》,有個趣味橫生也神奇的片段,出現在某個街角的咖啡館前,長達五分鐘以上的時間裡,不但來往路人探看攝影機、與拍攝人員說話,還捕捉到一位中年男子亦步亦趨隨著李康生的節奏「走路」。這片段和《行者》中李康生在路口朝攝影機走、路人或圍觀或拍照的反應,兩者遙相呼應;攝影機同時變成了表演者,還邀請路人入戲,宛如實境秀般妙不可言。
這是我多年來領略到的心得:蔡明亮影像特出之處,在於它總能沉得住氣長時間盯著畫面裡的日常生活,讓故事與情節稀釋到幾乎不見,而讓鏡頭前的生活裡毫不起眼的瑣碎細節,發酵出意外的戲劇性。我認為這是蔡明亮作品的獨特魅力,也是他獨到的影像功力,以他的凝視去看穿生活中的荒謬、荒涼、寂寥。而以上幾個例子,都是「行者」系列作品使用定鏡長鏡頭之中,由李康生、蔡明亮的鏡頭、與現場人事物產生微妙變化所出現的趣味。
還有:這三部作品也各有形式上的設計,讓作品本身各顯情趣。比較立即的例子是《行者》,緊接在李康生以同樣極慢速咬一口冰火菠蘿飽的最後一幕之後,隨即插入片尾曲〈一水隔天涯〉(1974)。雖然不太確定選曲思維,除了蔡明亮說許冠傑是他青少年時的偶像;也不清楚蔡明亮自陳《行者》資金短缺而必須身兼攝影,如何還有預算購買歌曲版權。但這神來一筆的確讓人精神一振,同時還感到蔡明亮的浪漫。若回想起電影當中的幾個隱約流露情懷的畫面,像是清洗天橋、樓上公寓在夜裡發著光的魚缸、夜市的常民百態,我幾乎可以確定蔡明亮透過《行者》對香港這座城市投以深情的回望。
另個例子則是《西遊》,同樣是片尾,在超長固定鏡頭後插入字卡:「一切有為法/如幻夢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這來自《金剛經》的名句,成了《西遊》的真正最後一個畫面;若映照最後一顆鏡頭,將攝影機朝向不鏽鋼天花板所反射的顛倒影像,還有電影其他的幾個視覺影像特異的片段,則這段佛學至理無非也是全片註解,藉由攝影機的獨特視角或鏡位,發現人浮於世的魔幻。
這或許也是蔡明亮的個人感悟。電影無非就是如此,它是世界的鏡子,世界自己會說故事,只需要在對的時刻,把攝影機架在對的地方,動人的影像就會來到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