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ry Ann Glynn〈When Cymbals Become Symbols〉讀後心得
張容榕 | 銘傳大學國際企業學系副教授
研究領域:文化創新、創業生態系、數位轉型、商業模式分析

一齣優雅的宮鬥劇
讀完 Glynn (2000) 的〈當銅鈸變成象徵:交響樂團中的組織認同衝突〉,我不禁為亞特蘭大交響樂團(ASO)的音樂家們掬一把同情淚。這哪裡是研究文化組織行為,根本是一齣活生生的職場宮鬥劇啊!在這篇論文中,Glynn 為我們揭開了藝術組織中不為人見的內在拉扯:交響樂團不僅僅是音符的組合,更是由多元價值觀構成的「認同戰場」。文章透過案例分析,一步步呈現音樂家、管理層與贊助者,如何圍繞「樂團究竟代表什麼」而發生象徵性衝突。
故事是這樣開始的:
ASO 這個組織擁有「雙重人格」,一個是追求藝術至上的浪漫派,另一個是講求經濟效益的務實派。浪漫派的音樂家們,認為自己是藝術界的清流,追求的是「世界級樂團」的頭銜,他們的使命就是用音樂來拯救世界。務實派的行政團隊則為了財務報表和票房操碎了心,認為浪漫不能當飯吃,開源節流才是王道,畢竟「麵包」比「夢想」實在。
久而久之,這兩種人格之間的摩擦升溫。終於在 1996 年爆發「拔(罷)工事件」。音樂家怒指管理層「把樂團當洋芋片工廠」,完全不尊重他們的專業和藝術涵養。管理層則回批「你們不食人間煙火」只會要求加薪,卻不看看樂團的財務狀況有多麼「慘澹」。於是,一場原本靜謐優雅的交響樂,變成了內部張力滿點的「認同交戰交響詩」。這場罷工,讓原本隱藏在 ASO 內部的認同危機徹底爆發。Glynn (2000) 的研究告訴我們,組織認同可不是一句口號,它深深影響著組織成員對資源和能力的定義。當組織面臨危機時,不同群體往往會為了爭奪話語權和資源,而展開激烈的「認同之戰」。
最令人玩味的是「銅鈸」的隱喻。我在閱讀之餘,查閱了 ASO 的實際標誌與歷史資料,發現銅鈸並非其視覺符號。這讓我意識到:銅鈸不是Logo,而是一種「聲音化的象徵體制」,也是在某些樂曲的高潮、莊嚴時刻、或集體情感爆發的瞬間,銅鈸成為一種演出的文化姿態,一種象徵「我們是誰」的聲音標誌。它是藝術的聲音標章、也是意識形態的回響。在研究中,銅鈸被 Glynn 當作一種象徵化的樂器:不只是敲響與否的問題,而是「藝術性」與「實用性」之間價值觀鬥爭的映射載體。在她的筆下,銅鈸成為藝術信仰的圖騰,在組織認同中扮演強烈的文化角色。
宮鬥小劇場
1. 組織認同:「朕即是天下」的幻覺
後宮嬪妃,個個都認為自己代表皇上的心。Glynn 指出,在像交響樂團這樣高度專業的文化組織中,「組織認同」往往並非單一一致,而是由不同專業群體(音樂家、管理層、董事會)所構成的多重認同組合而成。這些群體依據各自的職業背景與價值觀,對組織的核心能力(core capabilities)與成功指標有截然不同的解釋,形成潛在的衝突根源。ASO 的音樂家自詡為藝術清流,行政團隊則篤信經濟定律,兩派人馬都覺得自己掌握真理,對方都是妖孽。 這齣「認同宮鬥」的根源,就在於缺乏「組織認同」的共識——當每個群體都以為自己是組織的化身,衝突註定無法避免。
2. 資源分配:數字外的象徵藝術
別再傻傻地把預算表當數字看! 在組織裡,資源分配就是一場權力爭奪戰,不只是技術問題,更是一種象徵行動。當音樂家認為「投資在藝術」是正當而必要的,管理者則以「財務紀律」來證明組織治理的專業性。這場關於「錢該花在哪裡」的爭論,其實是兩種職業身分所主張的認同戰,他們藉由資源主張來維護自身的正當性與影響力。 Glynn 犀利地指出,當資源傾斜,代表組織價值的偏袒。就像皇上身旁最得寵嬪妃,資源分配就是組織最誠實的「潛台詞」。
3. 領導者風範:最難演的是「平衡」
Glynn 援引 Albert & Whetten (1985) 的觀點指出,雙重認同組織的領導者,應該要同時考量「藝術理想」與「實用價值」這兩面。ASO 音樂總監的「中立」策略最終導致他的領導失敗,換言之,若無法有效認同並整合組織內部的核心象徵,便無法穩住領導正當性。成功領導不只是「技術管理」,更是對認同象徵的有力擁抱與策略運用。預算、策略都是小菜一碟,「認同編排」才是真正的權力核心。 該讓藝術派高歌? 還是要安撫務實派的情緒? 領導者必須拿捏精準,才能避免組織這艘大船,翻覆在認同的驚濤駭浪中。
宮廷劇最終回:誰能在樂章中稱王?
讀完 Glynn 的這篇文章,我再次上亞特蘭大交響樂團(ASO)官方網站,樂團這樣描繪自己:
願景(Vision)
To be locally beloved, internationally recognized, and internally unified.
定義 (Who We Are)
The Atlanta Symphony Orchestra and its affiliated members are committed to build on our foundation of artistic excellence.
這不正是樂團在象徵與認同之戰後,所渴望抵達的理想樣貌嗎?
作者讓我們看見了一個組織如何從內部的認同裂縫中掙扎,透過聲音、儀式與象徵去重建自己。ASO 的這份願景,不只是一則品牌標語,而是對自身歷史掙扎的回應與修復。它說的是:
我們希望被在地擁抱、在國際舞台發光、在內部達成共識,但這三件事的實現,從來不是自然生成,而是靠著一場場「音符下的認同政治」慢慢敲擊出來的。不只是漂亮話語,而是一種由內部象徵實踐所支撐的文化承諾。
也許下次我們走進音樂廳,不妨多聽一點不在樂譜上的聲音——組織的聲音、認同的聲音、象徵的聲音。因為當銅鈸敲響,不只是樂曲進入高潮,而是整個組織,在對外宣告:「我們是誰」。
參考文獻
Glynn, M. A. (2000). When Cymbals become Symbols: Conflict over Organizational Identity within a Symphony Orchestra. Organization Science, 11(3), 285–2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