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擾
2019年的4月,在新的藥單陪伴我超過一個月之後,我的情緒漸漸變得穩定了下來,原本那種忽冷忽熱、一下熱情一下冷漠的情況,也漸漸的變少。這是自看診以來的第九個月,在這段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時間內,我和醫生終於找到了一個「現階段」看起來還合適且有效的藥單。
就以情緒穩定的情況來說,這次的藥單組合確實比起以前的情況來的好上很多,而透過這些藥物的作用,原本憂鬱的情緒,甚至漸漸的轉向輕躁的狀態了。
「最近覺得怎麼樣?」
外頭陰雨綿綿,在四月的一次會診之中,我走進診間,極其習慣的坐在最裡面的位子上,開始和醫生談論我最近的情況。
「醫生,我最近有一個困擾。」
「哦?怎麼了?」
我用狐疑的神情看著醫生,心裡納悶著,不知道到底該不該在這時提起這個問題,但由於我實在很好奇這組藥物對我的作用,所以我還是向醫生詢問道:
「其實,在使用了非典型抗精神病劑當情緒穩定劑之後,我是有覺得狀況變得比較穩定,感覺是有比以前用帝拔癲來的好。」
「那這樣很好啊。」
醫生略感慶幸的說著,對一個躁鬱症患者來說,能感覺到自己恢復正常應該是件很值得祝賀的好消息。就醫護的角度而言,或許很難去想像,為什麼一個嘴裡說著自己變得比較穩定的人,現在會在這裡提出自己有困擾的問題。
「只是…」
我猶豫了一下,接著用隱晦的詞彙緩緩地向醫生解釋道:
「我覺得有一點…怎麼說呢,有關宗教方面的感應能力同時也變弱了。」
「哦?」
醫生皺了一下眉頭,接著稍微思考了一下,隨後用平淡的語調向我解釋著:
「那是正常的,基本上這一類的藥物確實有壓制幻覺的效果,效果算滿強的。」醫生解釋著,其實抗精神病劑本來就應該要壓制幻覺和所謂的靈異感應能力,這才是對的。
「我也是這樣想,而且對我來說,我覺得這種作用很明顯。」
我其實也同意抗精神病劑應該要壓制宗教幻想,且認同這才是它真正有效的證明。
「喔?真的嗎?」
所以,此時此刻,對我來說,也該是時候,將醫學上的幻覺和宗教上的感應連上線了。
基本上在經過了精神科的診療與惡補了一些精神疾病方面的知識之後,我知道,那些宗教上俗稱的「通靈」、「感應」之類的事情,基本上在精神醫學的範圍裡看過去就是一種幻覺症狀。
而在經歷了這麼多如夢似幻的幻覺體驗之後,我實在很難將信仰與醫學拆分的清清楚楚。即便我曾經陷入重度憂鬱,以至於放棄了信仰,也無法完全否定,信仰上的感應是否能和精神疾病劃上完全的等號。
「不過,最近不太一樣了,因為我最近又開始…有點『感應』。」
「嗯…」醫生思考著,可能在想要怎麼說明比較好。
這是我最大的疑惑。半年前,陷入極端憂鬱的我,全權的否定了信仰的意義,並將以往那些神秘體驗棄之如敝屣。在一夕之間,過去所有的信仰,對我來說,就只是一場惡夢。
對我來說,得了重病的我,不過就是一個被神明拋棄的罪人,但隨著我的病情時好時壞,這些難以抹去的「幻覺」、「感應」從來也未曾離開過我的身體半步。在某些時候,我還是能夠像以前一樣,感應到一些神秘的東西,但對於現在的我來說,那不過就是證明自己的病情惡化的證據罷了。
「基本上,那些抗精神病藥物,確實對於幻覺和一些你所說的『感應』有關。而且有很多研究表示,在躁症發作的時候,感應會特別的明顯。而所謂那些有靈異體質的人,確實有部分也是像你一樣、有躁鬱症這類的疾病。而且如果你開始有這方面的問題的話,可能表示你開始有點轉躁了。」
醫生解釋著,提供了精神醫學上的充分理由。對於像我這樣的人,醫生應該見過不少。對他來說,我這種問題,肯定不是頭一遭,所以對像我們這樣的人、這樣的問題,醫生應該也是見怪不怪了。
「不過,對我來說,我比較喜歡輕躁的感覺。」我直率的告訴醫生,我希望那種輕躁的感覺回來,且最好永遠存在。
「當然,我有很多躁鬱症患者也都喜歡輕躁,除了少部分曾經因為躁症犯下大錯的人以外,大家都喜歡輕躁。因為那種能量充沛的感覺,可能會讓人覺得很喜悅,而且通常你們都對憂鬱症很敏感、忍受度會很低,這很正常,因為那種落差和失落感太大了。」
說到這裡,醫生稍微停頓了一下,接著說道:
「你知道有很多像你一樣的人,也是坊間那些和宮廟阿、宗教團體相關的人,也有很多有這樣的問題。有一些像民俗很常見的三太子阿、濟公活佛啦,那種有靈異體質的人,有時候也會有這種「感應」能力的困擾。」
說著說著,醫生莞爾一笑,用無奈的目光看著我,解釋著:
「不過在治療上,這種事情其實是我們想避免的。你知道的,有關那些『能力』呀,如果你把他『治好』,那當事人可能會覺得很困擾。」
「是這樣沒錯。」我默默的笑了笑。
醫生說得沒錯,至少就我自己的層面上,我就對這兩者感到矛盾的情感。一方面,我會因為藥物真的有效、且真的降低了我的情緒起伏而感到開心,但同時,也對我失去了部分「感應」能力的這件事情感到落寞。
「不過阿…」
說到這裡,醫生笑了笑,意味深長的接著說了一句:
「可是如果你不治療他…那會變成他周遭的人覺得很困擾。」
這是真的,我當時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就把這句話當成真理一樣看待。
「…說的也是。」
我尷尬地笑了笑,在得知了醫生對這方面的事情的態度以後,我有點鬆了口氣。但此時的我心中還是很迷惘,迷惘著到底要堅持精神醫學的科學方面,還是應該相信漸漸在我身上復甦的靈性,就算那些都是幻覺也罷。
「所以很多時候阿,這種事情很難說得清楚明白。」醫生輕輕的笑著,沒有對宗教批判什麼。宗教什麼的,或許只是自然存在世界上的一種現象而已。
「我瞭解…」
聽到這裡,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我的腦袋裡面正在對到底要接受哪種說法而抗爭著。是要順著精神醫學的角度、認清自己和過去的一切都是虛幻的一場夢呢?還是接納人性中不足的那一份,甚至接受所謂神性的信仰說法,來圓自己過去幾年所做的一切呢?
此時的我,很迷惘。
「…其實我下個月要去日本。」
是的,而我迷惘的原因就是因為又要再度赴日參拜神社一事,對目前的我來說,在信仰與科學之中做選擇,是很困難的。
「哦?要出國去玩?」
「不,是要去拜拜。」
「嗯…?」
醫生短暫的露出狐疑的神情,接著好像想起什麼一樣,順口的說了:
「阿,對喔,我想起來了,你之前有說,你是拜那個日本那邊的。」
「對…所以為了再一次去日本…」
我支支吾吾的說著,有點不知道該怎麼像醫生解釋才好,在稍微吞了口口水、想清楚自己要說些什麼之後,我才再度開口。
「就是…我可能需要躁症的一些…症狀。」
「哦…」
說到這裡,醫生點了點頭,終於明白了我為什麼會有這些問題,以及我的目的何在,所以說…
「如果你想的話,其實你可以在那幾天,停掉Paliperidone(帕利哌酮)。」
「嗯?」
等一下,我有沒有聽錯?停掉抗精神病劑?
「真的,針對幻覺抑制的問題,停掉那顆會很有幫助,那顆對抵抗幻覺算是很強的。」
「…所以我可以停掉Paliperidone?」
我沒有聽錯,就在現在,一個精神科醫生,鼓勵他的躁鬱症患者停掉抗精神病劑兼情緒穩定劑,就為了他的宗教原因。
「那當然可以啊,如果你需要的話。」醫生微笑著,聽他的話並不像在開玩笑。
「而且你現在應該正往輕躁的階段邁進,只要不要直接失控衝得太快,基本上應該可以維持一段時間的輕躁,只是能多久誰也說不準。所以如果你要去拜拜、需要一些『感應』的話,你可以考慮在那幾天停掉Paliperidone。」
「這樣阿…」
這一次,我站在選擇醫學與信仰的分歧點上,而醫生讓我自己選擇。
(…所以我為了讓自己產生「幻覺」而停掉藥物,這樣真的是對的嗎?)
對我而言,這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情。
站在科學與人性的分水嶺上,我不得不去懷疑,以往所經歷的一切,其實只是一場夢、只是一連串的幻覺。不論是那些暖心的、揪心的、甚至能夠鎮魂的體會,全都是一場空,一切只是病的表現,我只是病了,而且做了一場很長的夢。
然而,站在另外一個人性與靈性體驗的觀點看來,這些體會卻又是那麼的真實、那麼的令人難以質疑,讓你無法區辨究竟什麼是病,而什麼又是信仰。
真實與虛假,在這個境界之中,我就像是遊走於兩個渾然不同的世界邊緣的人一樣,無法去分辨真實與虛幻。
究竟那些耳語與打動我的內心的話語,是幻覺?還是神的言語?還是兩者都是?那些走遍的地方、做過的事情,到底是沒有意義的?還是其實具有強烈的意義,只是我可能未曾發覺、未曾真正體悟其背後的意義呢?
「一般來說,像你這樣吃了這類藥之後,會有感官能力降低的問題是很常見的。在我們診所裡面,也有許多個案和你一樣,都有類似的經歷,對這種靈異體驗的事情啊,有的可能照你們的方法,去『祭改』、辦法會等等就能夠解決,有的可能會弄到最後發現沒有辦法,所以前來這裡求助。」
「對…就是像我這樣的人吧,有時候我會覺得,自己的想法其實很矛盾。」
與我侃侃而談,醫生向我分享他對於這類議題的看法和經驗。而正如他所說的一樣,我就是那個「宗教上沒有辦法解決」、所以最後才「跑到這裡來」的那個人,而且還是自認為被神明拋棄而得以至此的那種。
「我一方面會覺得躁期被壓制住是一件好事,認為這是病好了的證據與象徵,但是在另外一個層面上、在神性與信仰的角度上,我又會對自己的『感應』能力降低,覺得很失望、覺得很落寞。」
「我想也是。」
醫生點了點頭,對於我的狀況和內心的矛盾表示認同,可能是因為這類的患者不少,他可能也很能體會躁鬱症患者在兩極角力之下的那種無助、無奈的感受。
畢竟,他看過的人這麼多,而提出這種困擾的人,應該不只一兩個。
「當然有很多這種躁鬱症的患者,都會對躁期感到期待,也會有一點自我矛盾。但根據我的經驗,這種東西很難去掌握他的形勢,要精準控制躁鬱症基本上太困難、也很難根據你的期待、讓情緒升降。畢竟,那是體質的問題,而不是能夠自我控制的,所以像這類的問題,其實心理治療能做的,是很有限。」
醫生解釋著,他果斷地承認了,某種程度上精神醫學現在能做的依然有限,這才是現實。
「我也是這麼覺得。」
事實就是如此,這種病就是這樣令人又愛又恨。其實醫生說的這些,我都知道,而且早就知道了,只是一直不願意去面對。
在我所構思的狀況裡面,總有一個希望,就是希望鬱期再也不會發生,而我可以長時間的處在輕躁狀態下都不要恢復正常。這樣我就可以恢復我以往的生活,假裝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讓那些神奇的感應時刻陪伴著我,讓我感受到那種很可能只是來自於病態大腦所製造的虛假世界,體悟那種病態的真實感。
但現實世界沒有這麼美好,真實的狀況是:我會長期間的陷入憂鬱症之中,只有在短時間之內,才會引發輕躁,而且躁狀態會因為藥的關係,強度變得更弱、持續時間變得更短。
這樣的好處是讓我能專注地活在沒有什麼幻覺與神佛的現實之中,壞處則是會讓自己對於信仰失落,同時也會對於自己無法躁起來而感到失望。但就醫療的層面來看,這不僅未嘗不是一件好事,甚至這本來就是治療原先的目的,也就是讓你重拾「正常人」的生活。
「就是這樣囉,那先祝你日本之旅愉快。」
「嗯,謝謝。」
離開了診所,我的心裡還是充滿了迷惘,站在真實與虛幻的邊界上,我還是無法分別什麼是「真實的」、什麼是「幻覺」。而且,這種情況,可能會維持一輩子,這樣的迷惘與猶豫,很可能和這個病一樣,一直追隨著我,直到我嚥下最後一口氣的那一刻為止。
我想,這種源自於自我意識的迷惘,可能就是屬於我的原罪,是我的人性當中無法分割的一部份,也是一種考驗。
而對於接下來的旅程,我是否能夠擺脫舊時的一切,成為了什麼也感覺不到的「正常人」呢?抑或是那些猶如幻覺卻又感受真實的「神的言語」能再度地在我的身上出現、表示我其實怎麼樣也無法擺脫這一切呢?
我不知道,也不知道哪個情況才是正確的、是好的,而哪個情況又是錯誤的、是壞的。現在的我,站在這個抉擇的分際線上,我什麼也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這種迷惘,還會一直伴隨著我,直到我找到答案的那天為止,都不會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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