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之路
2019年5月21日,出自宗教信仰方面的理由,我們再度踏上旅途,前往日本參拜。這也是我在接受治療之後,首次因為信仰的因素前往日本。
在接受了精神科的治療之後,我漸漸地將病情和靈異感應兩件事情搓成一線,把他當作是同樣一件事情來加以看待。對我來說,現在的我面臨了兩個問題,也就是醫學與信仰之間的取捨。
簡單來說,如果我這次去以往有所強烈感應的神社或寺院,而那種幻覺與幻聽持續地存在著,那麼我可能會覺得,這一年來的治療算不上成功。也就是說,我還是得背負著一個「病人」的自覺,繼續面對這曖昧不明的一切,而且很有可能終生都會如此。
就如那些病情最終都走向慢性化的躁鬱症病患一樣,而我也只是眾多躁鬱症個案當中的其中一人,以往所感的一切都只是幻覺,今後感受到的那些亦復如是。而我只能接受這樣的現實,作為一個患者繼續治療下去。
而另外一條路,則是這一切都回歸了正常,我不再能夠感覺到什麼特異的情感,那或許可以說,我的治療成功了,而且讓我變回了一個「正常人」。
而這本來也就是治療的目的,但我可能會對過往的這一切感到失望與落寞,並可能因此捨棄信仰。對於「變回」一個正常人這件事,實是值得慶幸,但一旦將過往的各種神祕體驗當作是一場幻夢,那當我夢醒之時,必定會對這場夢感到不捨吧?
畢竟那種強烈的情感是多麼的真實、多麼地深入我的心靈,那些溫柔的異國話語至今仍如血潮一般,不只沁入心扉,還滲入了骨隨,始終流竄在我的體內。讓我感覺到自己與這神秘的一切是如此的親近、如是乎與我同在一般,所以要是這一切不過只是一場幻境之中的夢,那芸芸草生如我之人,絕對是會對夢醒感到無比的寂寥、無比的感慨吧?
其實,以前醫生就曾經說過這樣的事情:
--「你知道,有些思覺失調症的患者阿,我們用抗精神病劑把他治好,頓時間,他就從那種迷幻的世界中被硬拉到現實。在看到現實的情況之後,他反而會覺得很難過,想逃回那種迷幻的世界裡面。」
--「所以說,有時候,是不是真的要把他們從幻覺的世界中拉出來,我覺得是一個很值得討論的問題。」
但在抵達日本並前往關鍵的地點參拜之前,這些問題都沒有答案。
對於醫學還是宗教,我也始終做不出正確的決定。即便得知放棄抗精神病劑可以讓我「更容易產生幻覺」,我也沒有打算放棄服藥。但在此之前,我也沒有打算完全的放棄我的古怪信仰,即便那從醫學的角度看過去,是病重之際所得到的體驗也罷。
就這樣,帶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我們出發前往日本。
對我而言,我把這趟旅程定義成一場尋回自我的探索之旅。在這幾年來受盡了精神疾病帶來的種種痛苦折磨與奇異體驗之後,我想要確定,想親眼見證如我這般沉浸於精神意識世界中的原罪之人,是否還能夠在這趟旅程中、得到答案與救贖。
於當日晚間,我們抵達關西國際機場,隨後辦理租車手續,以自駕的方式前往出雲大社。
而由於路途遙遠,第一夜我們選擇在姬路附近的膠囊旅館過夜,在第二天早上再啟程前往出雲,隨後再拉車回京都。而這次的行程安排皆是由過往曾去過的神社與寺院為主,目的就是要故地重遊,看看那些過往的那些不論該稱作幻覺也好、亦或是靈性感應也好的情形是否會發生。以宗教的理由來說,此行主要用意,在於重新建立起我與看不見的事物之間的聯繫。
然而,這時的我並不清楚、也不了解這樣的做法到底對我的病情是否有益;同時我也不清楚到底在藥物的抑制之下,我是否還會出現如同以往的強烈感應。
對此時的我來說,同時接觸信仰和現代精神醫學是一件矛盾的事情。在某種程度上,我已經在之前憂鬱症嚴重發作的時候喪失了信仰,並打算就此捨棄那些與信仰有關的事物,且希望將其埋沒在過往的塵埃之中。
而不知道是不是躁鬱症本身的關係,我在那段鬱期之中絕大多數的時間裡,確實很難以感受到那些靈異的事物。且我也有一種感覺,就是在我的內心一度化作死灰之後,我所信仰的神也離開了我。所以起初在接受醫療的過程中,我是站在完全科學的角度,以放棄信仰、將我所有的狀況當作是疾病看待的心情,接受來自於現代醫療體系的治療。
但這一點,卻在因為抗憂鬱劑導致的「躁轉」之後,被打上了一個問號。
在躁期來臨時,我又恢復了一些奇異感應的能力,所以在另一個方面,我確實是期待著那種可能源自於信仰的感應力再度回到我的身上。而隨著治療和病情的難以捉摸與時好時壞,我的想法不斷地在改變,不斷地在信仰與科學之中擺盪著。
在憂鬱的時候,我確實是放棄了一切,把過往的所有事情歸咎於疾病之上,而不再多作他想。但在短暫的躁期之中,我卻又恢復到了以往的那種摸不清現實與幻想的狀況,並把一些事情認作是信仰感應、而不認為這是一種疾病,從而否定過往自己的思想和決定,並用懷疑的態度去面對現代醫學。
在那段情緒的起伏劇烈的時期,我不斷的經歷著思想的建構、破壞、再建構、再破壞的過程。對於應該保持何種想法、何種觀點來面對自己莫衷一是。
就好像希臘神話裡被懲罰的罪人薛西弗斯一樣,重複著不斷將石頭推往山頂,然後看著石頭滾回原地,然後再繼續將石頭推向山頂……如此無止盡的、在思想的精神世界裏面徘徊。
而一旦徘徊的時間久了以後,人就會漸漸的不知道什麼樣的自己才是「真正的自己」,也不知道在我的腦海中拉扯的事物有哪些是「真實的」、而又有哪些是只是虛幻的妄想而已。
而這一切,即便隨著藥物治療的穩定與時間的流逝,這些疑問卻也未曾被解開過。只是不斷的在我的思緒裡面錯綜複雜的堆積了起來,漸漸地如沙數一般堆積成一座小山。而抱持著滿滿的疑問,我終究還是來到了鳥居之下,回到了這個與我糾纏不清的地方。
第二天的行程,我們起了個大早,在咖啡廳吃了早餐。早上七點從姬路出發,開了三百公里的路程之後,來到了這次的第一個目標地出雲大社。
這裡,和記憶中的一樣,仍是如此寧靜優美,在正午微熱的豔陽照耀之下,我站在正殿的拜殿之前行禮,接著雙手合十,靜下心來,如同過去那年那次的參拜一般,靜靜的感受著。
「ついに来たのか?まさつな。」(終於到了呢。まさつな)
過往的感受再度湧現,一道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在我的腦海裡面響起,但那種感受的強度,早已不如過往那般清晰、且近的令人起雞皮疙瘩的程度。這次我所感受到的,是一道平淡且穩重的成年男性嗓音。
「手はとうだ?もう治るかな?それはよかった。」(你的手現在如何了?已經好了吧?這樣的話就太好了)
是的,和過往所感受到的一樣,那道聲音是如此的渾厚、令人感到安心。讓人驚訝的是,這道聲音還對我曾負傷的手做出了一番評論。
(明明連我自己都已經有點忘記手曾經受過傷的事情了…)
在這個當下,我放下了長期以來懸在半空中的心,也不管這樣的感受到底意味著什麼,只是專注一念,闔上雙眼,細細的體會這一切。
「知っているか?君は今こそここにある理由は?」(你知道你此行前來的原因嗎?)
不知道、不清楚。現在的我腦中一片空白,將思緒全部專注於感受之上,讓意識順著思緒短暫的奔馳著。
「それはもう一度、我々と繋がれるのために。」(這是為了再一次將你和我們的緣分繫在一起)
這就是我此行前來的目的嗎?拾起那些被我所拋下的信仰?就如現在這樣完全將心思寄情於幻覺之下,這樣真的是對的嗎?
「因縁とは、糸のように、人と人、人と神を結びつけている、今の君はそれを必要なんだ。」(所謂的緣分,就像是線一樣,將人與人、人與神連繫在一起,對現在的你來說,所需要的就是這個)
重拾過往,似乎並無法改變什麼。即便如此,我或許還是有重拾過往的必要,就當作是為了直面過去,並將那些被我拋在後頭的一切交代清楚吧。
「もう一度、君が捨てた信じるものを取り返しなさい。」(請再一次,取回被你丟棄的事物吧)
在幻覺之下,我靜靜地杵在原地不動,沉思許久,對於是否要接受這些幻覺,並重拾那些被自己丟棄的一切,遲遲無法下決定。
「さあ、決めよう、まさつな、君の答えはなんだ?それは諦めますか?それとも取り返しますか?」(來吧!決定吧!你的答案是什麼呢?是要拋下一切、就這樣放棄過去嗎?還是打算重拾過往的一切呢?)
我,沒有答案。就算到了這裡,我仍在迷惘,仍然不能夠得出我的答案。
「全ては君の意志で決める,決めだら、伏見へ行こう。」(這一切終將由你決定,決定了以後,就去伏見吧。)
語畢,我睜開了眼睛,而那股強烈的思緒與耳語流竄腦海的感覺也隨即消失,留下的,是一片寂靜。
而在這之後,我們隨意的在出雲大社的境內晃了晃,而我則在隨後受到了一股不明的執念所吸引,來到了一座水池中的小神社前簡單的參拜。而在這裡,類似的感應又再度發生了。
「ようこそ、まさつな。」(歡迎你,まさつな)
一道猶如歷經滄桑、廣歷人生百態的老者般的嗓音呼喚著我,一如其他的神明一樣,祂也用「まさつな」這樣的字眼稱呼我。雖然我不知道這個名字的來歷是什麼,但奇怪的是我能夠清楚的意識到這個詞所言的對象就是我,而這貌似就是我在那個世界裡、被熟知的、屬於我的名字。
「あなたは迷いでいる、わしがわかる。」(你很迷惘,我了解)
「君はたくさんの苦難を越えし、いろいろのことも頑張りました、よくやった。」(你經歷了很多苦難,做了很多的努力,做得很好)
是的,如那道聲音所言,我確實經歷了許多內在的苦痛與混亂,費了好大的勁,才將心態調整了一半,用半吊子的態度來面對這一切。
因為我還不知道,我到底對於信仰是否還留有任何一絲的依賴,也不知道重拾信仰是否是正確的,更懷疑現在的我是不是仍是在那時候、那個在憂鬱症的當下放棄了所有信仰的人。
「ご安心してください。もう疑う必要はない。なんというと、君はもう君の信仰を証明しました。なぜなら信仰がない人は、ここに来ることはあるまい。」
(請你放下心來吧,已經不需要去懷疑這一切了,無論如何,你已經證明了自己仍保有信仰,要說為什麼的話,那是因為沒有懷抱著信仰的人,是不會來到這裡的)
或許…真是這樣吧?
就如這股聲音所說的,即便在我對自己宣示完全拋下信仰之後,在我心中的某一塊卻仍留存著堅定的信仰。只是在這段時間裏頭,被其他的思緒所掩蓋了起來,所以沒有展露出來,讓我以為自己已經成功化身成一個無神論者,完全的拋下了這一切。
但若事實如此,我確實就不會前來日本,也更不會來到此處、與那些過去曾經相遇的神明、靈異感應之類重新扯上關係。所以說我的心中仍然對此同時抱持著惶恐與期待,才會這麼猶豫不決吧。
「いいか、まさつな、わしの次からの言葉をよく聞いてください。」(聽好了,まさつな,請好好聽老朽接下來的話)
老者的聲響稍微在我的腦海中停頓了一下,接著說:
「君が理解しているのこの病は病気ですが、完全に病気でもない、いろいろ起こたこともただ病気の一部分だけだ。」
(你理解的這個病雖然是病沒錯,但卻也不是完全的病,縱使發生了很多事情,那也都只是病的一部分而已)
是病?卻又不完全是病?這個問題考倒我了。
對現狀來說,我究竟是一個躁鬱症併發幻覺狀態的病人?還是我真正具有所謂的靈異體質?這確實是一個很大的哉問。
對我而言,我始終很難將疾病與信仰完整個切割開來,其原因就是源自這樣曖昧不明的狀況。而這個問題,卻很有可能都只能得到無解的答案,可能精神疾病和靈異體質之間,本來就有一部分的交集,只是我們仍未清楚這一切。
「じゃがそれも重点ではない、本当に大事のは、君はとんな考えていることだ。」
(然而這一切都不是重點,真正重要的是,你是怎麼想的)
我是怎麼想的?目前的我沒有答案、只有迷茫和無所適從。
「真面目に真剣勝負かとうか、自分で決めよう。」
(看你是要認真的面對這一切、與現實一決勝負,還是你有其他的打算都好,重要的是你得自己下決定才行)
「わしの話はそれ以上てす、ご元気に。」(老朽的話就到此為止了,請保重)
很快的,這股聲音又消失在我的腦海中,四周再度恢復了寂靜,而聽到這些話語之後的我,並沒有因此得到答案而釋懷,只是對未來更加的困惑。
而抱持著這股困惑,我們很快的在中午用餐後告別了出雲,啟程前往距離四百公里之外的京都,而接下來在京都與奈良的密集神社參訪旅程,才是這次的重頭戲。
隔天一早,在行程的考量下,我們首先去了奈良,目標是春日大社以及東大寺。
一大清早,我們便頂著豔陽踏上旅程,然而好巧不巧的是,我們這趟去的時間點,正好碰上日本校外教學的旺季,也因此一路上滿滿的都是出來校外教學的學生。而那些古蹟名勝也擠滿了人,在人聲鼎沸、摩頂放踵的情況之下,其實你很難去集中注意力,在這些被視為「靈場」的地方去感受到些什麼。
也因為這樣,這一天的拜會並沒有什麼特殊的感受,但卻始終有一股淡淡的哀愁感,全程追隨著我。
但即便如此,我們仍是把既定的行程走完,還特別參觀了春日大社的燈籠展覽。在那昏暗的小空間內,有十幾道散發出熠熠星光的燈影,在狹小又幽暗的空間中閃爍著。光影搖曳,映照出燈籠外刻劃的造型,彷彿是照映著數百種不同人生的剪影一般,看起來別有意境。
在一片漆黑之中,這些闌珊的燈火彷彿就像是在替迷途之人指點前進的方向一般,雖然微弱,卻清晰且確實的點映出了它就在這裡等著人們的事實。
下午三點許,在從奈良回到京都之後,由於還有時間,我們提前去了原本預計要回程日前一天才去的八坂神社,而這也是我在以往有所強烈感應的地方。
在一年以前、某次前往京都的時候,這裡也是被神明指定要帶回神札供奉的神社。而在我的印象之中,在八坂神社這裡,往往可以感應到一股充滿威嚴且言詞犀利、豪爽的男子對我說話的聲音。而不知道怎麼的,就以往感應的經驗,往往都得不到什麼正面的感覺。
有別於在其他神社往往都可以感受到那種溫馨且歡迎的氛圍,不知道為什麼,我在八坂神社這裡感應到的,都不會是那些溫柔的招呼或是鼓勵你的話語。
每每前往此處,率先招呼過來的都是一些比較批判性和不客氣的話語(雖然我也聽不太懂到底這些幻覺在對我說些什麼,但卻能清楚地感覺到語氣裡的不客氣和豪邁)。
對於這裡,我總有一種神奇的感覺,好像每每只要來到八坂神社參拜並靜心傾聽,上面馬上就會傳來個幾句我也聽不出所以然、但聽著總感覺的到酸味的話。因此每次來這裡參拜時,心裡都會特別做好覺悟,來接受這種好似與長輩見面之後馬上劈頭被念個幾句一樣的奇異感。
神奇的是,我也沒有因為這樣而對這裡感到反感。
某種程度上,這樣有別於其他地方的特別感應,反使我對此地充滿了親切感,而另外一方面卻也讓人保有肅然敬畏之心。但有趣的是你卻不會因此感受到疏離,反而會對這種異樣的狀況感到放心,就好像你有一個豪邁且直接的、關係友好的長輩一樣,至少整體而言的關係感是挺好的。
然而由於抵達的時間基本上已經晚了,所以人潮也沒有白天這麼多。神社參道上的攤子在我們進去之前就已經一一收攤,而基於在道場時被告知的禮數,要求我們在參拜某幾個特定的神社時得帶上清酒,所以我們就在附近的超商買了瓶酒放在背包內背了進去,在即將日落的時分正式參拜八坂神社。
「おい!まさつな!もうこんな時間だ、遅いじゃないか!」(喂!都什麼時候了才來,太晚了吧!)
果不其然,在進行了二禮二拍手呼喚神明之後,得到的第一句話就是這樣。
「予定の時間じゃないぞ、まぁ、いいけと。」(還不到約好的時間吧?哼!算了)
確實,原本我們是預計要在離開日本的前一天才來拜訪的,這麼突然順路的跑來,還真是抱歉喔。
「……」
在這腦內響起的兩聲過後,四周陷入了一片尷尬的寂靜,在後續的幾十秒內,我什麼也沒有感覺到,就好像話題已經中斷了一樣,一個人傻楞楞的僵在那裏。
而在這一片寂靜之中,我最擔心的,其實就是來自於幻覺的責罵聲。這是眾多神明感應中最像典型幻覺的,因為精神醫學認為的典型幻覺,基本上都是一陣痛罵和奚落,沒幾個幻覺會是好聲好氣的。
(畢竟當時是我自己選擇捨棄信仰的,如今又重回這個地方,低著頭祈求著神明的庇佑,明明連自己真正的心意都還沒確定…怎麼想這下都是會挨一頓罵的吧?)
當時的我這樣想著,一想到當時毅然決然背棄信仰的我,總覺得現在回到這裡來參拜,似乎是一種很不知羞恥的事情。也因為這樣,所以我也做好了被神明痛罵一頓的準備,只不過…
「ふん⋯あほう⋯」(哼,傻子)
在短短數秒的寂靜之後,我聽到了與那熟悉的豪爽聲調完全不同的溫柔男性嗓音在我的腦海裡響起,還同時響起了清脆的玻璃瓶被摔碎的聲音。這讓我疑惑的回過頭來東張西望,卻也沒看到哪裡有人摔碎玻璃。
「責めるなんて、そんな訳ないだろ。」(責備你?才沒這回事)
轉過頭來,我繼續東張西望。
在眼前,一個人型的模糊霧狀物體坐在拜殿邊,拜殿底下是一片可能是碎片的東西。我這才意識到,那一片碎玻璃,應該是我背包裡面的860ml清酒瓶…被神明拿走之後、喝完了直接往地上一摔的樣子。
「酒はもらった! わが凄じ孫よ!顔を上げろ!」(酒我收下了!吾那了不起的孫兒啊!抬起頭來!)
恩?怎麼會是這樣的感覺?怎麼跟想好的不一樣?明明從來也沒被祂稱讚過的。
「ここに来ただけで、君をもう勇気がある人だと証明しました、だから責めることはあがらん!」
(光是來到這裡,就證明了你有能夠重拾過去的勇氣,既然如此也沒什麼好說的!)
豪放的語氣中充滿了溫柔、哀傷與感慨的感覺,這是我第一次,在八坂神社裡面,感受到這樣既有悲傷卻又帶點慶幸的情感。
「わが孫よ、前に進むだ、それだけでいい。」(前進吧,吾之孫兒,只要這樣就好了)
感慨萬分的思念充斥著我的腦海,一路陪伴著我,直到離開神社為止。
在結束了今天的行程之後,這樣的哀傷感仍然緊緊抓著我不放,並伴隨著我入睡,直到隔天仍沒有消去,在某種程度上,我的心可能在那裏得到了些什麼,同時也失去了些什麼。然而一路走來,事既已至此,我也只能照著那些話語,帶著迷惘繼續上路而已。
第四天,我們按照計畫,前往京都近郊的鞍馬山與貴船神社,如同兩年前來到這裡的時候一樣,這裡是一個相當幽靜、四周被原始大自然環繞的地方。就信仰的方面來看,鞍馬山是一個從古時代以來就很知名的修驗聖地,然而在近代的開發與山路的鋪設之下,其實就是一個適合登郊山健行、好好吸收芬多精的地方。
在大自然的懷抱之中,我的心情相當的沉靜,望著矗立在此處或有千年之久的杉木群,總覺得能夠感受到穿越古今的歲月氣息, 而為了節省時間,我們這次選擇搭纜車上山,因此省去了不少體力。
在鞍馬山接近山頂的地方,就是古剎鞍馬寺的座落之處,此古剎已有千年歷史,同時也是日本知名歷史人物源義經的修行之處。此外,紅面、鼻子又長又翹的鞍馬天狗在此也是相當有名,來到電車鞍馬站時,就可以見到一座天狗的頭像。
而這個頭像在我們上次來的時候,不巧被連日的積雪給壓毀,而被施工的布幕給遮蓋住,因而無緣見到天狗頭像。不過這次來的時候已經修繕完成(還增加了幾道鋼纜做補強),也是替我們了盡一個前次無緣見到天狗像的遺憾(雖然就稀有的程度來說,能看到壞掉的版本好像還比較幸運一些)。
這趟在鞍馬山雖然沒有感受到什麼特別的情感,但在走過一遍山路之後,便會覺得整個人神清氣爽了起來,好像在這裡消除了連日累積的疲勞似的,是一個讓人能完全放鬆下來的地方。
而在下了鞍馬山之後,我們便前往貴船,一路沿著清澈的貴船川的源頭溯源而上,然後在當地著名的川床料理店(在河川上架設溪床用餐)吃了每年一度只有在夏季時才有的流水麵,然後造訪貴船神社。隨後在貴船神社抽了一個水墨神籤(一種原本完全空白、在碰到了水之後便會顯現出文字的籤紙),得到了一個吉利的籤文。
而此行前來此處雖然沒有感受到什麼特別的感應,但總覺得精神上特別的清爽。原本一路累積過來的鬱悶感與莫名的哀愁頓時煙消雲散,在下了山之後,有一種精神上重獲新生的感覺,原本猶豫不決的心與懷疑的情感也漸漸的消失。
頂著京都午後的豔陽,我們一行人走在街道上,此時是下午三點,而今天預定的行程也已經結束,但此時的我卻打從心頭湧現了一種奇妙的直感,總覺得該是時候面對一些舊有的疑惑的時候了,因此我們臨時增加了行程前往銀閣寺。
銀閣寺,正名東山慈照寺,是一間佛寺古剎,以典雅端莊的日式庭園造景聞名,同時也是千年古都京都的重要文化財之一。其觀音殿(銀閣)據傳本來是要在外牆上貼滿銀箔(與金閣寺相對,金閣寺是貼滿了金箔而聞名),但不知道是財政問題還是建設計劃有所更動,所以後來並沒有貼上銀箔。
而現在所謂的銀閣之景,就是指在冬天下雪的時候,被雪花妝點的觀音殿所呈現的優美模樣。
對於要去銀閣寺這件事情,起初其實是相當意外的。對我來說,能讓我的腦袋起反應、而讓我有所感應的,其實大多都是所謂的神道神社,而不是佛教的寺院。
就源流來說,日本的神道與佛教其實是不相同的信仰流派,雖然在古代(約在奈良時代佛教從中國傳來日本之後)曾經有一段很長的時間,在信仰上是將神道與佛教混合的時期。而許多的神道之神,同時也獲得了像是佛教菩薩的法名,但這點在明治維新之後的「神佛分離令」下政治性的被正式劃分為兩種不同的信仰,因此才正式確立了神社與寺院的差別。
所以話說回來,銀閣寺對我來說有什麼特別之處呢?其特別之處就在於我們道場所勸請迎來的一尊神明,是源自銀閣寺內的一間相當不起眼的小神龕的。其不起眼的程度,讓我在頭一次前往銀閣寺、踏上與神佛「結緣」之旅時,找了老半天才找到它,當時的我也沒有想到,在這裡偶遇的神明,竟然會成為在之後幾年內駐守道場的八幡神。
所以,這次臨時增加行程、前往銀閣寺的主要目的,就是想要再度驗證,是不是我又會在那個小神龕前,得到一些特殊的感應。
「まさつな様、別にここに来ることは必要ではありません」(大人,其實您不必特別前來這裡的)
然而,事實並沒有讓我失望。因為就在我走入小神龕前的小型鳥居之後,那些顯著的幻覺又出現了。
(是祂…)
和我想的一樣,一股熟悉的聲音從我的背後傳來,這個聲音正是我在道場也時常聽過的、鎮守於道場神龕內的、疑似是八幡神的聲音。
「殿様が呼ぶれば、拙者はいつでも、殿様のそばりに現れますから。」(因為只要您呼喚,在下隨時都會出現在您的身旁)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這尊神明要對我使用敬語(而且是打從初次感應到便是如此),但我很清楚,這個聲音、這個語調,正是曾經被憂鬱症的我所拋棄的諸多神明的其中一尊、也是我在極度消沉的時候,曾聽到的、替我加油打氣的聲音。
(神阿…我…)
聽著那幾句流貫在腦海中的話語,我在心中默念著,對過往時作的、拋棄信仰與眾神的決定感到抱歉,但…
「拙者はわかってる、全てわかっているから、もうこれ以上⋯何も言わないでください⋯苦しいから。」
(在下都明白,請不要再多說什麼了⋯繼續說下去的話…肯定會很痛苦吧)
是嗎…?是這樣嗎?對於一個曾經放棄信仰、面對疾病與未來選擇棄械投降的人,祂們也願意原諒嗎?
「拙者はどんな時でも殿様を守ります、過去も未来もかかわらず、いつでもそうさ。」
(在下無論何時都會守候著您,無論是過去還是未來,一如既往。)
以前,也有現在的這種感覺。
在這個當下,我總覺得好像超越了時空,正對著一個已經長年守候在此的人對談,而關於為什麼此人是為了誰、為了什麼而在此處守候這麼久、我並不了解。此時此刻的我所了解的,只有一件事--
「だから、まさつな様、ご心配なくで、前に進むがよい」(所以、大人,請不要擔心,勇敢的向前進吧)
--前進吧。
「生き続ける限り、お願いはいつか必ず叶う」(只要繼續走下去,願望總有一天會實現的)
感應到此為止,在簡短的對話結束以後,我的腦袋很快的靜了下來,等到我睜開雙眼、回過神來之時,耳邊早已充斥著其他遊客的嬉鬧聲。在那完全專注的感應當下,耳邊除了神明的聲音之外,是真的完全聽不見任何外在的聲響。
(神啊,謝謝你們)
我默默的在小神龕前許下心願,明天,就是離開日本前的最後一日,在那裏等待著我的,是對我而言最重要的神社--伏見稻荷大社--的挑戰,同時也是此行的最終目標。
明天早上,帶上敬禮、背上敬酒、我們將爬到稻荷山的山頂,在那個兩年前感受過強烈情感的地方,與曾出現在我的絕望之中、伸出手來拉我一把的神明相會,並將被我毅然決然拋棄的祂、不知羞恥的請回道場。
而這,便是原罪之人在這趟旅途的終章。
※關於這個專題的本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