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罪之人
回到台灣之後,我開始思考一些事情,努力地思考著如何讓醫學和信仰在我的腦子裡面共存。就在我回台後的第一次回診時,我和醫生分享了許多我在日本的神秘體驗,以及這些事情是如何影響我對於宗教與醫學的判斷。
對我來說,此行並沒有解決我真正的問題,對於我關於宗教感應和疾病相關的疑問,也沒有得到解答。
「我還是會有所感應、然後無法判斷那些竄入我腦子裏面的聲音到底是來自我的內心、還是那是外來的訊息,我無法判斷、我漸漸發現我做不到。」
就好像一般被認為的精神病的徵兆一樣,病人會漸漸地喪失真實感,進入無法判斷真偽的境地。而對我來說,那些神蹟是如此的真實,而我的內心也希望祂是真實的,所以最後選擇了相信我的「幻覺」,而對於這件事情,我的心裡相當的矛盾。
「醫生,我本來以為,我可以很好的去區分科學、醫學和宗教信仰。但是現在我漸漸發現,這一切都混雜在了一起,變得很難去切割開來。對我來說,我會覺得那些幻覺是真實的,而且想要去相信祂們;可是另外一方面,我又說服自己這是一種疾病的表徵,所以對我來說,我覺得我自己很矛盾。」
「嗯…」
醫生靜靜地聽完了我一長串的心得,接著稍微思索了一下,然後針對我的疑惑進行回答。
「當然,有一些人對於精神疾病和宗教感應之間的關聯,有做一些研究,而坊間其實有很多像你這樣的案例,也都是和宗教有關的。而這些人如果也有這方面的困擾,那我們當然也會去幫助他,而針對你說的幻覺和感應的部分,實際上在醫學和宗教上,也很難將這些事情區分得清楚。而對於幻覺本身,雖然我們會去做一些醫學上的分類,包括現實感是否有喪失,或著是無法判斷到底這些思維是從哪裡來的…諸如此類的狀況很多,而我們會比較將其歸類在偏向病理性的部分,特別是思覺失調症啦、躁鬱症等等,確實很多都有這方面的問題,而且也很難將兩者切割開來,不過……」
醫生停頓了一下,然後說道:
「有一句話叫做,『要人也要神』你聽過嗎?」
「要人也要神?」
我狐疑地看著醫生,不懂他這句話的意思是什麼。
「病理上的問題固然很重要,但是和病比起來,你的生活和信仰,也同樣的重要。我是覺得沒有必要因為覺得自己生病了而放棄信仰,因為世界上很多事情本來就是很複雜的。那些不能一刀切開來、不是非黑即白的事情,其實才是最常見的。」
「要人也要神…嗎?」我沉思著,深深的思考這句話的意義。
或許,這一切,本身就是一場無止盡、且得不到答案的追尋。
「就某種程度來說,我覺得我的狀況確實比較偏向醫學上所界定的那個樣子,就是感受的到幻覺,而且無法判斷到底什麼是真實的、什麼是虛幻的。尤其在信仰上面,我好像確實沒有辦法把它和醫學分得開。」我對自己的情況下了簡單的判斷。
「我們有許多類似的個案像你一樣有這種困擾和矛盾。不過,就我的經驗,大部分的人最後都能讓醫學和信仰和平共處,我相信你應該也可以。」醫生笑了笑。
當時,跟這位醫生一起合作的時間雖然才短短兩年,但他提供給我的許多觀念和看法,都一直深深影響著我。或許,對我來說,修行不是以宗教的形式進行,而是以理解醫學、傳播醫學知識和提供醫學支持為主。
行善協助別人的方法有很多,我或許是那個得離開宗教的舒適圈、前往挑戰精神醫學後、將理解的一切告訴大家的那個人。儘管許多宗教界人士傾向不信任醫學、甚至否定精神醫學,但我也得試著讓更多有信仰的人:「和平的讓信仰和醫學共處」。
「嗯…或許吧。」
我笑了笑,接著在和醫生道謝後走出診間。
之後,我在回家的路途上不斷地思索著,從記憶的深處不斷的尋覓著、對我而言在現階段的終極答案。
然而即便是統整出了一切的經歷與感悟,我仍然不能夠得到問題的解答。
在我看來,所謂的精神疾病的表徵,在醫學上固然是有其正確性與價值的,尤其是對於那些幻覺、幻聽、靈異感應的事情,確實有其科學依據。而多巴胺假設和抗精神病劑的出現,也間接地證實了醫學已經貼近精神疾病的中心。
漸漸的,這些駭人聽聞、令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疾病的神秘面紗,也隨著時間漸漸的被褪了下來。或許很快的,人們就可以真正了解精神疾病,並找到一個有效的方式,從而將這些疾病給「治好」吧?
然而,在被疾病一詞包覆著的外殼之下,還有著社會文化與人性的纏綿與糾葛,任誰也沒有辦法證明,那些宣稱自己有靈異體質、能夠「感應」的人,到底是否真的有精神疾病?而人們也無法證明、那些被判斷有精神疾病的同時也能夠「感應」的人,所感受到的幻覺、幻聽、奇異的置入性思想,就真的不是神靈所傳達下來的話語。
醫學與信仰,從外表看起來,它們是那麼的不同、那麼的格格不入,但在現實生活上,這兩者卻如此緊密且矛盾的被人性與信仰所連繫在一起。自人類有信仰文明以來,便展開了一場跨越時空的糾結,即便在醫學如此發達的現代,也仍是糾纏的如此難分難捨、且令人無比著迷。
我想,精神醫學的出現與其對人類帶來的影響,就是人類文化本身的倒影、也是人類社會為了不斷進步所付出的代價。
在日新月異的世界裡面,新的潮流與思想不斷的衝擊著人類的文明,並不斷地改變人類的生活方式,迫使人類的思想與精神不斷的變化。然而,有很多東西,在如此迅速更迭的時代中,仍保持著其原初的姿態,那就是根本的人性。
人性中根本的智與善,不斷的被現實所挑戰。
而在那些挑戰之下,這些人性的根本仍能撐得過時代的考驗,因此保留了下來,並將其善的部分流傳給後世,讓人性的根源與新世代的文化結合,藉此不斷的往未來傳承下去。
就如同燃燒的柴薪不斷添加更迭一樣,從最原始的、作為人性根本的火源,也一直從上古時代開始燃燒,而直到今日,其文明的光輝都未曾消散過。
就有如我們所知道的、精神文明的歷史一樣,其根本價值跨越了千百年的歲月被保存了下來,最終化作現代精神醫學、人類文化以及宗教信仰,繼續的在這個世界上傳承下去。然而這無止盡的追尋與傳承,終究會帶領人們走到何處?
而在科學與神學的路之盡頭,是否真的有終極的答案存在呢?
人自有智慧、並開始在這個文明社會之中立足之始,便被常識、社會倫理、文化道德與自身的智識所束縛、所侷限,人之所以能為萬物之靈,便是因為其智性的深遠,而這造就人類的偉大智性,便來自於我們複雜的大腦系統。
然而,這個系統卻沒有我們想像中的堅強,甚至無比脆弱。
我們的腦,其實很容易受到各種因素的影響而失常。
我們的精神,看似堅毅,實質上卻很脆弱。這是精神醫學告訴我們的,在壓力與精神疾病的影響下,人類的各種感官和思考其實非常容易出錯,而這便是我們因擁有智性而得到的代價,也是源自人性與智慧的根本原罪。
我們因為智性而喜悅、渴望追求美好、尋求知識與解答、追求快樂而讓我們更強大,與此同時,我們也被智性所迷惑,因而憤怒、哀傷、感受到種種痛苦與悲哀。
在智性與人性的面前,我們既聰慧而又愚昧、拘謹卻很魯莽、冷靜卻又衝動、在承受快感的同時卻又得接受傷感與失落。
對我而言,智與知的存在便是身而為人的原罪,它使我們美好、卻也使我們變得脆弱,讓我們能表現得像個「正常人」,卻又能讓人跨越那虛幻的崩潰邊緣而發狂。
而這一切的一切,追根究柢,就是出自於大腦、來自於人性中智性根本的設計。
而正因為我們的智性不完美,才讓我們體現出人性諸多的不凡與特異,造就出獨樹一幟的偉大成就,樹立不凡的宏大信仰與文明。卻同時也引領我們落入精神世界的深淵,成為被自我的精神世界與外在世界共同圍困住的、被智性所囚禁的「原罪之人」。
什麼事情是對的、什麼事情又是錯的?什麼樣的人是精神正常的?又什麼樣的人是不正常的?所謂的疾病是什麼?疾病和個體特殊性之間的差異要如何界定?精神醫學與宗教信仰的矛盾,跨越千年的歲月走到今日,兩者之間仍有太多的問題要解決。
然而我很好奇的是,以我們有限的智性,是否真能跨越重重阻礙、通過這些困難的考驗、到達那被稱之為真理而被眾人所嚮往著的至高殿堂、見到真理呢?
或許,這一切到頭來,究竟只是無止盡且沒有答案的追尋,我們在追索著的,或許終是沒有答案的結局。
然而身而為人、特別是那些在精神世界和現實世界中皆飽受折磨的人,依然得背負著這樣的人性、以及人性帶來的智性原罪活下去。
而這,或許就是所有擁有智性的人類,所共同背負的原罪也說不定。
在此,原罪之人的專題結束了,但屬於原罪之人的無盡旅途,可才剛開始而已,遠遠還沒有結束。
感謝所有看到這裡的人,僅在此將這部專題獻給人類發展至今、無論過去與現在的、任何與精神困擾奮戰、並試著攻克精神疾病的所有偉大戰士。
※關於這個專題的本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