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113-2台大「基礎設計」課堂報告)
我選擇了北美館的「托瑪斯・德曼:歷史的結舌(Thomas Demand—The Stutter of History)」,從展覽名稱就可以看見語言的極限——藝術家做出的這些「重構的事實」或許是歷史也結舌、難以單用文字清楚形塑的;在中文的意象中,「結舌(Stutter)」更有形狀上舌頭困住、打結之意。在這篇文章中,我想以德曼的創作形式和內容元素說明視覺「超越文字」之處,但同時以我所看見的侷限表達「受限文字」之處,最後提出視覺藝術外於文字的可能性。
德曼的創作形式是把紀實影像透過紙模型重構,拍下影像後即銷毀,讓一瞬的「現實(reality)」只停留在影像中,此概念在現實和虛構之間往復的過程,對我而言本質上就超出語言所可以表達的範疇。
除了形式之外,德曼使用的創作語彙或元素也在不同的歷史事件中使用大部分人類能理解的共同生活、文化情境,給不同歷史背景的人要如何共感同一歷史事件帶來一些線索,像是在作品中運用許多生活物件:浴室、印表機⋯⋯;在國際政治廣為人所知的現在,也透過視覺符號呈現出政壇環境:《文件夾》(Folders)即用簡單的視覺元素,就勾勒出一個政治張力強的場景:透過背景的國旗猜出是美國、有許多文件,對當代國際政治較熟悉的人或許不用明說就能依此知道創作脈絡。在人物、文字性等明確可識別的資訊之外,視覺元素和空間塑造已說明一切。

《文件夾》(來源:臺北市立美術館)
而他的作品試圖建構的「(虛假的)真實」,也透過紙的質地、稜角被視覺化。以控制室(Control Room)為例,現代人對於控制機台、螢幕都不陌生,但透過天花板的掉落、數據並沒有顯現在螢幕上等等畫面細節,顯示出和生活中認知的斷裂而進一步推論出「失去控制」的狀況,後又能透過影像中的媒材質地清楚知道這是「再生產」的影像;在《廢墟》(The ruins)中,也可以蠻清楚可以看到這種質地帶來的抽離感,石塊的稜角變成紙模型的滑順邊,這些影像同時趨近於現實的記實攝影作品,因而認知上的不協調帶來衝擊。這些力道讓德曼的作品能夠越過文字的極限。

《控制室》(來源:臺北市立美術館)

《廢墟》(於臺北市立美術館拍攝)
然而,在這個展覽中,我也感受到德曼的創作中,很大一部分的衝擊力其實來自文字說明,透過敘述圖像背後隱藏的歷史痕跡,視覺的後座力才真正浮現,我猜想這可能是幾種原因:作品本身隱去識別性資訊的特性使然、觀者在歷史背景上並不屬於能立刻產生共同記憶的族群、或展覽方的文字引導性太強/線索太細;但在結果上都呈現出:視覺上能夠感受到一些衝擊,但有種「就言盡於此」的內斂,反而是補齊歷史脈絡之後才能真正理解。這讓我開始想「那這樣視覺藝術的作品或許會不會太靠文字敘述?」、「有些事物終究受限於文字嗎?」
一方面,我開始懷疑這些事情究竟需不需要被「完全」理解?是否在這樣被建構出的真實中追求「完全理解」原就是不可能也不需要抵達之處?
另一方面,我也在展覽中找到了超脫於文字表述之外的作品——和自然有關的〈森中空地(Lichtung / Clearing)〉、〈石窟(Grotto)〉,在這兩件作品中,我似乎能近乎純粹的驚嘆藝術家在視覺作品背後手工的精湛程度,也因為我理解自然世界的媒介並不是文字、而是身體,於是在看到如此大規模的人工自然並察覺其「不自然」時,浮上心頭的自然會是困惑、緊接著反思,文字的媒介順理成章地被抽掉,以身體經驗代之。

《森中空地》(來源:臺北市立美術館)

《石窟》(來源:臺北市立美術館)
給我相似感受的是最後一個展間,這裏像是德曼的後台,揭露他怎麼做紙質的研究,其中的影像透過標題少少的文字,可以知道這些被拆開、攤平的紙最後會變成什麼物件——椋鳥、蠟嘴鳥、麻雀、幼兒園、印刷工廠等等——,不過影像讓人看見這些材質被重組前、最一開始的樣子,文字則看見最後的樣子,這中間的落差即外於文字,在觀眾的腦中悄悄成形。